我想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程励峰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
　　关狄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学剪辑的。”
　　“电影学院毕业的？”
　　关狄卫点点头。
　　“你老师是谁？李渤威？”
　　“不是，是管洪老师。”
　　“管洪？那不对呀……”程励峰低头想了想，“你不是学剪……”
　　程励峰收回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关狄卫，好像在比较她和某个印象中的人，“你是刚从《南京》出来么？”
　　关狄卫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合理地猜测程励峰可能认识自己，只是想不通会是通过谁和什么方式。
　　“你是……你是孟忠甫那个徒弟？”程励峰有点恍然大悟，确认一样地又问了一遍，“是吗？”
　　如果不是师父现在只有她一个徒弟，关狄卫的第一反应绝对是确认“那个”是哪个。但还没等她回答，程励峰的表情已经从迷茫变成了惊喜，他热情地问道，“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看来他已经确定了，也确定得没有错。
　　“挺好的。”
　　“我猜也没什么问题，那脾气呢？脾气还像原来一样吗？”
　　“还是‘你怎么老是看那些没用的书’这样的脾气。”关狄卫用自认为准确的语言形容了一下目前师父的脾气，她想到程励峰和自己是校友，但实在想不到十几年前师父能是什么样的人。
　　程励峰爽朗地笑了两声，看来关狄卫形容十分准确，或者说，师父已经十多年没变过了。他拍着大腿说，“对！就是这样！我上学的时候他也经常这样说。”
　　“管洪不是在带研究生吗？”程励峰想到这个管洪也是自己的熟人，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向他咨询咨询关狄卫的情况。
　　“是的，我就是他带的研究生。”
　　“啊……”程励峰答应了一声，开始上下打量起关狄卫，问她一大堆关于个人经历和价值观念的问题，以至于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关狄卫都以为“见导演”等于“聊人生”。
　　关狄卫一边和程励峰对话，讲自己什么时候出国念书、为什么回国、在电影学院拍了些什么作品、毕业以后进过什么组；一边梳理了一下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试图找到自己和程励峰之间的联系。
　　十二月初，徐卓导演的《南京》杀青，关狄卫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发现程励峰的剧组恰好在招人，就寄了份简历过去。出于对摄影指导赵勤耘的崇拜，她认为自己最大的幸运就是能成功进入摄影组，然后跟在赵勤耘后面偷学技术，结果，她等到的回信竟然是来自选角导演王义的，他在电话里说，“程励峰导演和我都认为你很适合剧本里的一个角色，希望能尽快见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试一下？”
　　关狄卫回话的速度和平常一样，她说，“可以，什么时候？”
　　后来王义和关狄卫说，这个反应让他觉得关狄卫更加合适了。关狄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也没有怀疑自己是不是投错了邮箱，她只是欣然接受了一个可能给她生活带来巨大变化的可能。
　　估计和关狄卫聊天的程励峰也这么认为，不然他不会聊着聊着就把剧本递给关狄卫，叫她当场看完，还让她在看完后讲一讲对角色季妍的理解。
　　关狄卫看剧本大约花了三个小时，期间程励峰先后联系了她师父孟忠甫，她导师管洪，和可能对她有印象的徐卓，并且出乎意料地都很快得到了回复，只不过没什么营养。孟师父说，“我徒弟，差不了，她奔着赵勤耘去了？”管老师反问，“你找她剪片子？还是打光？赵勤耘现在也开始收徒了？”徐卓则表示，“老孟他徒弟嘛不是，过一阵子找你看我片子，你自己掂量吧。”
　　说实话，孟忠甫十分自信地炫耀自己的徒弟这不奇怪，管洪夸赞曾经学生的能力也不奇怪，但是，徐卓这个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导演，竟然记得关狄卫，而且，竟然主动邀请程励峰看片，就为了确认一个后辈到底什么水平，这简直就是值得深思两天两夜的谜题。程励峰考虑了一下徐卓的看片邀请是真心还是客气，最后觉得，就算去了也没用，关狄卫作为灯光指导的能力叫赵勤耘来判断才更合适。程励峰转手又翻了一遍关狄卫的简历——一个非常漂亮的简历。
　　关狄卫顶着孟忠甫徒弟的名号进过的组、跟过的导演，估计同龄的同行没几个能比得了，其实就连程励峰自己，也要因为“我师父”这个称呼高看她一眼。虽然要不就是当自己师父的剪辑助理，要不就是在摄影组里干些没地位的活，但仔细想想，哪个新人不是这样做起来的？好歹最后人家到徐卓组里当了灯光指导，一个才二十五的女孩子，算上在电影学院的两年，入行也不过五年。程励峰摇摇头，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后辈的事业发展了，随即打开关狄卫发来的个人作品，按发表顺序看了三个短片。
　　程励峰没和任何人说过对这三个短片的看法，但是，他从来不意外关狄卫会站在青年影展短片单元的领奖台上。有的时候，程励峰不太能理解其他风格的电影语言，但这从来不妨碍他去感受画面里的力量。它们一帧一帧地敲打在他心上一个叫“热爱”的地方，让那里越来越硬，越来越烫。
　　抬头休息颈椎的时候，程励峰发现关狄卫已经看完一遍剧本了，现在在快速翻看剧本的不同部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程励峰想悄悄坐过去，不过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大屋子里，很难不被关狄卫发现。
　　她合上剧本，规矩地放在茶几上。程励峰先问，“你觉得季妍这个角色怎么样？”
　　关狄卫思考了一下，眼睛看着近处的地板，好像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我觉得这个人物最大的特点是危险。就是说……我不是说季妍表现出了伤害别人的倾向，而是说她身上的不同、身上的太多可能让人觉得危险。首先她不能说话，在她身上，这个生理上的缺陷导致了很多可能是负面的情况，比如说她对姐姐的过分依赖，对自己的过高要求，甚至有一种明明做不到却还要坚持的盲目自信。但如果抛却她的整体形象，她其实很洒脱，她根本不在意除了姐姐和外甥女以外任何人对她的评价，也认为自己没有和其他人交流的必要，她就是不在乎，所以说……其实我对她不能说话的原因有点怀疑，因为从始至终故事里也没有明确地交待过。这是她身上最明显的不同，然后这个不同又导致了一系列不同，最后就成了危险。因为我不能用我理解和体会世界的方式去预测她的行为，她的表现让我觉得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根本上的差别，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她会做什么，我心中没有哪一把尺是可以量她的，所以她对我来说危险。其实……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在这个故事的坏境中，当然这个故事和现实不一样，我对季妍这样一个这么特别又可能比我优秀的人，肯定是畏惧的。”
　　关狄卫想了想，突然想笑，不过嘴角刚刚一动就收了回去，毕竟程励峰在场的话不太礼貌，但她实在好奇在程励峰的电影里季妍这样的人物会被塑造成什么样。
　　程励峰静静地看着关狄卫，随手拿起剧本翻了两页。他并没有打算在字里行间找到支持关狄卫说法的证据，而是想到了王义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季妍时的场景。
　　他记得自己说想要一个不光在表演方面有才华的人，她身上需要有那种无畏与自信的气质，可以长得很漂亮，也可以身材又高又瘦，但更重要的是，她在镜头前必须要同时让观众觉得陌生、害怕和可怜、惋惜，而在镜头外她又要相信，季妍是比她更特别的人。
　　王义问他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不会的，季妍是我写出的人物，我一定会找到适合扮演她的人，不论她从事着什么行业，有没有表演经验，有什么样的风光或者心酸，只要她能让我的季妍活过来。她会出现的，就算没有出现，我也能找到她。
　　现在我找到了。
　　你能让我的季妍活过来，所以请你扮演我故事中的她，和我一起完成这个故事。
　　关狄卫还记得自己听到程励峰说，“来演季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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