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看見你

　　鎮遠下了計程車，慢慢走進巷子，夜裡的冷涼秋風吹拂過他的臉，讓他的酒意褪去幾分。他走到琳恩工作室對面的路燈下停下腳步，他倚靠在燈桿上，看著落地玻璃窗內的琳恩正背對著他忙碌的工作著。他直直的盯著她的背影看，八年的距離現在就離他幾步路，他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承受再一次他的生活裡沒有她的存在？

　　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她好像比從前瘦了些，挺直的背看起來還是有點倔強---跟以前一樣總習慣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扛著忍著的倔強。這些年，她過的怎樣？有沒有按時吃飯？冬天的時候，胃痛的老毛病有沒有好些？究竟為了什麼，她寧可讓他真心以為她忘不了前男友而要推開他？

　　琳恩放下手中的擠花工具，結束今天的練習，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站著低頭工作一個晚上，整個肩頸僵硬的跟石頭一樣，她舉起拳頭輪流搥著左右肩膀，一面轉身準備將大門鎖上結束今天的工作。當她一轉身時，卻以為自己忙到眼花了，為什麼她會看到劉鎮遠站在外面路燈下？她愣住了!她看到他那雙有些寂寥的眼睛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那個總是在她疲憊時無條件讓她停靠的寬闊肩膀，那雙在人潮中會緊緊護著她的溫暖大手......突然有股熱流衝上心頭，讓她鼻頭發酸。她想起四年前有次和媽媽起爭執，怒不可遏的媽媽將剛下班累到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的她趕出家門，當她被推出大門外，她望著被關上的大門，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她蹲下身想撿起被媽媽丟在路上的包包，手一伸，腦海中卻浮現出劉鎮遠的臉，那一刻，大把大把的眼淚往下掉，她死命摀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她心裡無聲的叫喊：怎辦？劉鎮遠，我到底可以去哪裡？鎮遠，你在哪裡啊…

　　當時，她為了鎮遠媽媽的期望，寧可讓他當她對他無情而推開他。現在，他就站在她門外，她只要打開門，她就可以觸碰到他。回憶，讓她好像又回到四年前那個被媽媽趕出家門、滿腹委屈卻不知該往哪裡去的葉琳恩，她管不住自己的意志和腳步，她打開門，直直的朝他飛奔而去，她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懷裡忍不住哭起來。

　　鎮遠被突然朝他跑來，緊緊抱住他的琳恩嚇了一跳。下一秒，琳恩在他懷裡哭了起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委屈。鎮遠的心被她無預警的揪疼起來，對她的氣和怨，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踪。他伸出手將她環抱在懷裡，下巴輕輕摩擦著她頭頂，輕輕的、溫柔的哄問她：「怎麼了？告訴我，好不好？」

　　琳恩什麼都不說，只是埋首懷裡，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傷心一次傾洩似的哭著。鎮遠只好緊緊著抱她說：「琳恩不哭了，我在這裡，沒事了，琳恩。」他不斷輕言軟語的對她說著重覆的話，像是在保證別哭了，我一直都在妳身後為妳遮風擋雨，我一直都在這裡沒有離開。

　　過了一會兒，琳恩哭夠了之後，鬆開了抱著鎮遠的手，將頭抬離他的懷抱。她仰頭看著低頭俯視她的鎮遠，靜靜的說：「對不起。」

　　鎮遠依舊沒有鬆手的環抱著她，他看著臉上還掛著淚痕、但表情已經恢復平靜的琳恩，看著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臂，他知道她又開始要退回她那個他走不進去的世界裡，她又想丟下他轉身離開了。他心底的惱怒之火被這三個字撩了起來。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妳做了什麼需要說對不起的事？」鎮遠努力的克制的自己的情緒，試著冷靜的問她。「對不起。」她依舊重覆著這三個字，內心說不出口的是：對不起，我不應該再靠近你。對不起，我不應該再貪戀你的溫暖。對不起.....劉鎮遠，對不起，我沒辦法告訴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鎮遠徹底被這三個字惹惱了，他的臉上不復剛剛的溫柔，他鬆開抱著她的雙手，手按放在她的肩上說：「妳知道這世上最傷人的話是什麼嗎？就是讓人死的不明不白的對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氣，極力的把自己的生氣和哀傷壓下：「不明就究理的人看了，還以為我是個負心漢。但明明我才是那個被妳丟下的人，我是人，我也會生氣，也會傷心......也會想....」他輕輕吐出最後兩個字：「放棄！」

　　琳恩望著他眼眸那股深不見底的傷痛，已經收住的眼淚又忍不住溢出眼眶，卻什麼也不能說。但這次鎮遠沒有再哄她，他放開她肩的手，轉身邁開步伐，從她的視線中離去，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琳恩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深深明白了當年被她丟下的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之後，鎮遠再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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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遠隔天就回高雄老家了，離開前，明達問他見到琳恩了嗎？他說見到了，明達問然後呢？他只是淡淡的回答沒有然後，就再也沒提起有關琳恩的隻字片語，接著就開車回高雄，他只告訴明達下個月休假結束，他就回清邁。

　　明達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有鬼，問不出所以然來，也清楚他放不下，否則八年的時間，他早就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走去了。為了不讓同學在愛情的世界裡變成孤魂野鬼，他決定去葉琳恩聊聊。

　　幾天後，星期五明達下班時特地繞路去找琳恩，他一個人來到琳恩工作室門外，剛好遇到上甜點課的學生們下課時間，他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等學生都走了，才推工作室大門走進去。琳恩聽到門把上繫著的鈴鐺發出聲響，以為是學生有什麼東西忘記帶走，一面低頭擦拭著工作桌檯面，一面問：「東西忘記拿了嗎？」 不料回答她的竟是-----

　　「葉琳恩，好久不見，我是蔡明達。」
　　她聞聲抬頭，看見蔡明達跟她揮手say hi，她有些驚訝，這位和鎮遠從小學一路到大學都是同班同學的蔡明達，她當然認識，當初他可是她和鎮遠之間的郵差啊！幾乎每天都會見到他。
　　「好久不見，你好嗎？」琳恩招呼他坐：「坐吧! 你要喝咖啡還是茶？」
　　「茶吧!謝謝妳。」他在工作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面好奇的打量著工作室的環境。
　　「妳不是唸企業管理的嗎？怎會當起甜點老師了？」明達故意不直接問起鎮遠的事。
　　「書是為了爸媽的期待唸的，甜點烘焙才是我真正的興趣。」琳恩將泡好的茶和一塊玫瑰莓果千層蛋糕遞放到明達的面前:「嚐嚐看，這是今天教課時做的千層蛋糕。」

　　明達是鎮遠的同學們中，少數幾個能讓她放下伶牙俐齒保護色的當中一個。生長在一個經商的家庭裡，讓琳恩從小就學會察言觀色，總是很快的看出別人對她的是善意還是惡意。當年那些藉著買東西的理由來超商的人，大多數不過是因為好奇和八卦，帶著打探的眼光，想看看不動凡心的劉鎮遠究竟是被哪個漂亮女孩敲中心門了，有些純粹好奇，當然也有帶著不以然的眼光的，她生性就討厭被窺探，所以面對他們的調笑語詞，也從來沒在客氣的，總是冷冷帶箭的句句反擊回去。所以她在他的同學們中，從來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她非常清楚他們對她的評語：長的一般，脾氣差，伶牙俐齒。而明達不同，不窺視、不打探、不調笑她，是琳恩少數會主動聊二句的。
　　「妳搬回嘉義多久了？」明達喝了口茶後問她，像是遇見多年不見的朋友那般閒聊，假裝他不知道她的近況。
　　「畢業後，我一直留在這裡工作，我喜歡也熟悉這裡的生活環境，去年剛好我同校學姐問我想不想一起合開工作室，她負責出資，我負責經營，想想是個好機會，就答應了。加上以前的房東奶奶的孫子是我認識的同校學長，學長因為工作要長期外派，想找個熟識的人來承租這間房子，他比較放心。知道我們要找工作室，就給我們一個非常好的租金價格，所以就又搬回這附近了。」
　　「我以為妳畢業後就搬回高雄了，原來妳一直待在嘉義啊!」
　　「妳知道鎮遠畢業後就去了清邁工作嗎？」
　　「不知道，搬家時我弄丟了他的電話，後來就不知道怎聯絡他，所以不知道他畢業後是不是接受了實習轉正職的工作。」她雲淡風清不帶情緒的，好像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
　　「妳是不小心弄丟還是故意弄丟的啊？」明達這時總算明白鎮遠曾經氣的牙癢癢的說著她打太極兼裝死的功力，決定來個正面突破。
　　「不重要了，我們是曾經交會在某個時空但現在已經錯開的二條平行線，所以是無心還是有意都不重要了。」她怎能說出她就是為了推他往前進那一步，她才寧可自己痛也要丟下他，她怎能說出鎮遠的母親對他的未來、對他的另一半，都有著深切的期望，但她不是他母親心裡的那個理想型，就算曾經後悔痛哭，那都是她自己的決定，當然要自己承擔，與其他人都無關。

　　「對妳來說，或許已經不重要，但對鎮遠來說，他一直活在那個曾經有妳的世界，我從小就認識他，他股屁有幾根毛，我都一清二楚，他是什麼樣的個性，我知道。他個一向沉穩,，對人或是事都是很平靜的看待，很少為了什麼事什麼人抓狂生氣，但當他確定妳是真的消失不見後，他喝到爛醉，把自己房間裡的東西全部砸個一乾二淨。第二天，他默默收拾乾淨後，又回到那個我們所認識的他，妳覺得他要多用力壓抑，才能在原本的生活軌道上繼續前進？」

　　琳恩不是沒想過他會有陣痛期，但她總以為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是太長，時間久了，他就會好了，現在親耳從明達口中聽到這些話，她真的覺得自己自私、懦弱。
　　「明達，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們的人生沒有太多選擇，但卻又有著最重要、次重要、不重要這些的選擇得做決定，不管你要不要，就是得做決定。有時為了最重要，我們不得不放下自己真心想要的人事物，沒有原因、不能閃避。」琳恩不能說出真話，只能語焉不詳的說著這些。

　　明達雖然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麼，卻明確感受到她語氣中的不得不，也就是她不是真心要放下鎮遠的，但他決定不要把她逼太緊，以免適得其反，先到此為止。

　　結束話題，他拿起叉子慢慢品嚐著盤中的千層蛋糕，不得由衷心的讚嘆：「葉琳恩，妳蠻厲害的嘛!好吃!」，琳恩聽到他的讚美，臉上浮起開心的淺笑問:「要不要打包回去吃？」

　　明達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好啊!麻煩妳再幫我打包一塊，一塊就好。」嘿嘿嘿~兄弟啊!我可沒忘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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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遠回高雄老家後，一個人悶在家裡提不起勁，媽媽趁著他放一個月的假回來，連忙幫他安排的相親，通通被他拒絕，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請勿打擾。

　　星期六一早，明達才剛回到高雄，還沒進自己家門，就先到鎮遠家找他。他熟門熟路走進鎮遠家客廳，發現空無一人，早上九點多，鎮遠爸媽應該早在農場工作了。他走上二樓，走到鎮遠房間門外敲門：「劉鎮遠，你在嗎？」無人回應。他又敲了一次：「劉鎮遠，你在嗎？」依然無人回應。就在他以為鎮遠不在，轉身要離開時，門被打開了。鎮遠從門內探出頭來，一頭亂髮，外加睡眼惺忪，身上還飄著淡淡酒氣。

　　明達微皺了一下眉問：「你又失眠了嗎？」琳恩剛離開的時候，他患上失眠的毛病，常常要在睡前喝點酒才能勉強入睡。但他已經很久不需要藉酒入眠了，現在是怎樣？

　　鎮遠不想多做解釋的說：「沒有，只是剛好想喝點酒而已，進來吧!」他轉身進房後，又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打算再瞇一下。

　　明達拿出手上提著的一個用酒紅色緞帶打著漂亮蝴蝶結的白色紙盒，放到他書桌前說：「我帶了一個小禮物給你，是琳恩親手做的。」
　　鎮遠聽到她的名字，猛然睜開眼睛，坐起身：「你去找琳恩了？」
　　「對啊!」
　　「你們聊了什麼？」
　　「就只是聊聊她的近況而已。」
　　「就這樣？」鎮遠不太相信的挑眉問他。
　　「我是問了她一個問題，問她搬家時，到底是故意還是不小心弄丟你的聯絡方式。」明達沒打算在這節骨上吊他胃口，讓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她沒有正面回答，卻說了一段很奇怪的話。」
　　「她說了什麼？快說!」鎮遠明顯不耐煩的催促著。
　　「她說有時候，我們的人生沒有太多選擇，但卻又有著最重要、次重要、不重要這些的選擇得做決定，不管你要不要，就是得做決定。有時為了最重要，我們不得不放下自己真心想要的人事物，沒有原因、不能閃避。」明達一字不漏的將她說的話轉告給他。

　　鎮遠聽完，不禁迷茫了，為了最重要，不得不放下自己真心想要的人事物........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放下他？如果不是那段她一直深藏心裡的初戀，那到底是什麼？此時他又想起志翔說的那句話：答案在你身上.........

　　明達離開後，鎮遠打開紙盒，裡面盛放著灑著玫瑰花瓣的千層蛋糕。一層層金黃色薄餅，每一層都夾疊著淡淡粉色的莓果奶油霜，最上層淋了一層薄薄略透明的玫瑰色凝凍，點綴著幾瓣玫瑰花瓣，像極他曾送她的玫瑰花中，一種名叫Bride's Dream 的淺粉色玫瑰。琳恩非常喜歡玫瑰，他曾經每星期送她不同的品種的玫瑰花束，花束後的那朵淺淺微笑，在他眼中，比盛開的玫瑰還耀眼美麗。

　　但最後對不起三個字，卻成為花梗上的刺，深深刺進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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