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闵旸说完那句话便不再出声，辛自诩被十分隐晦地调-戏了，正打算针锋相对耍一场嘴皮子，可对方竟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辛自诩自觉老大没趣，摸黑在闵旸身边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直到三更，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一只低回哀鸣的寒蛩惊醒。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辛自诩不禁想起当年跟随聂钧在漠北草原的日子。那时候他和闵旸现在一样的年轻，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念头，想要收匈奴灭乌孙一统漠北，想要立下不世的功业，名垂青史。

　　多可笑啊。

　　辛自诩苦笑着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终止了回忆。

　　可那只快要冻死的蟋蟀，却仍在凛冽的北风中用翅膀摩擦它最后的生命。

　　小东西已经快要飞不动了，辛自诩用两根手指一拈，就拈在手里。

　　曾经“杀人如麻”的前王爷、现流放犯，却突然对这即将死于寒风的小东西动了恻隐之心。他悄没声儿地爬起来，踏着满地枯草走去穆海那儿，堂而皇之地顺走了他腰间的酒葫芦。

　　穆海蓦然惊醒，刀抽了一半才彻底清醒过来，嘴角抽搐道：“王爷口渴？”

　　“非也，”辛自诩晃晃酒葫芦，没型没样地笑了笑，“借你的葫芦养个蛐蛐儿。”

　　穆海：“……”他深深感觉到了自己这趟公差前途未卜。

　　辛自诩拔开瓶塞，咕噜噜几口喝干了葫芦里的酒，用水囊中的水把酒葫芦稍微涮了一下，钻了几个透气儿的小眼儿，就把蟋蟀放了进去，仔细揣进了怀里。

　　他见过京中那些养蝈蝈的老太爷们，就是这么养的，运气好的话，这种春生秋死的小东西，也能撑到来年春天。

　　也不知道能不能陪他撑到极北墨河。

　　又或是谁先撑不下去。

　　辛自诩几乎一整夜没怎么睡，第二天别说调-戏斗嘴的精神没了，干脆就是一边走一边睡，一路走一路磕绊，把旁边的曲同非看了个心惊胆战。

　　他自己一个大男人，摔一跤当然没问题，可问题是，他怀里还抱了个伤员呐。

　　果然，过龙首原北坡的时候，辛自诩被块石头绊了个趔趄，闵旸从他怀里飞了出去，顺着坡滚了一丈远。

　　辛自诩被吓醒了，心想这南诏质子也忒倒霉了，被自个儿国家放弃打个半死也就算了，大难不死竟然被他摔死……

　　幸好闵旸虽然被摔得脸色发青，却还没有吹灯拔蜡的兆头。

　　为免颠簸加重伤情，穆海不得不下令停下来，在龙首原北坡暂时休整。

　　风停了，天又高又蓝，阳光金子般灿烂，二十多个大老爷们儿点起篝火，烧水烤干粮。辛自诩喂闵旸喝水，闵旸刚喝了两口，就呛出一口血来。

　　辛自诩：“……喂，你还行不行了？”

　　闵旸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话。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对辛自诩温文一笑：“让我看看？”

　　“大夫？”

　　书生迟疑了一下：“……半吊子吧，没治死过人。”

　　闵旸默了一瞬，伸出手臂让他把脉，那书生倒是似模似样地摸了好一会儿，才道：“恭喜。”

　　辛自诩、闵旸：“……”喜从何来？

　　辛自诩眉一挑：“闵公子莫非是有了？”

　　书生莞尔：“王爷真会说笑，闵公子这是因祸得福，本来受伤淤血淤积在肺腑之间，但是被王爷这……一摔，吐出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他顿了顿，说：“我去跟穆大人请示一下，去采些草药。”

　　那半吊子的郎中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真有些本事，闵旸的伤几乎是飞快地好了起来。十来天后脚伤好得差不多，能自如行走了，半个多月后几乎完全康复。

　　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啊！

　　就算辛自诩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老了。随着闵旸一日日精神起来，他反倒一日日虚弱下去。起先只是精神不太好，到后来简直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从龙首原到居庸关的这一路，崇山峻岭羊肠小道，山势越来越陡峭。辛自诩是真没想到自己在京城不过六年，身体就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

　　穆海看他那随时要掉进深涧的模样，很是有些胆战心惊。看他那快要吹灯拔蜡的模样，怎么也不像装的，终于善心大发解了他镣铐。

　　但即便没了镣铐，辛自诩还是走得十分惊险。

　　闵旸：“背你？”

　　辛自诩：“……”他脸虽然大，可是这种心安理得趴人背上的事儿，打从六岁起他就没干过了，一时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尤其是刚出岁安城那会儿还借这个调侃过单飞，什么猪八戒背媳妇儿的，自己要真被人背了，岂不是……

　　所以他又硬顶了两天，在第三次撞树之后，终于妥协了。

　　辛自诩心里的廉耻统共就那么点儿，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心安理得地在闵旸背上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睡了醒醒了睡，有时候连吃饭喝水都是闵旸喂的，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比在王府还要舒坦。

　　辛自诩本来是想捡了个小奴隶伺候他来着，可自打知道了闵旸南疆质子的身份，便没了这心思，甚至想过伤一走就放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可没想到闵旸竟然好用得不像话，不但照顾得像模像样，还背着他翻山越岭。

　　辛自诩都有点儿舍不得让他走了。

　　俗话说平地人骑马，山地马骑人。在这个穆海天天被马骑得坑爹崎岖小道，辛自诩竟然是唯一拥有“坐骑”的人，幸福得简直要乐不思蜀了。

　　于是在大伙儿风餐露宿衣带渐宽的时候，辛自诩却明显感觉原本宽松的衣服紧了不少，快要穿不下了。

　　辛自诩：“……”

　　霜降之后，他们行至居庸关下。

　　这居庸关是前朝的重要关塞，在崇山峻岭之间，绝壁深谷之上，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自从本朝太祖开国，一鼓作气扫平靺鞨，将边境线推进到极北墨河，居庸关就退而成为中原与边塞部族交易马匹、毛皮、茶叶、丝绸的商业集镇，一度十分繁荣。

　　不过这些年大靖国力下降，西北诸国时有骚扰，居庸关的盘查又严了不少。

　　守城的兵丁拦住了他们：“干什么的？通关文牒！”

　　穆海递上通关文牒，守城的兵丁一一核对，放他们过关卡，走到一半的时候，那兵丁手一伸：“美人，你的文牒呢？”

　　那“美人”虽然身形高大，但皮肤细腻雪白，轮廓深邃，兵丁常年守关，哪里见过长得这么精致的女人，色心顿起，摸了摸她的手。

　　辛自诩懒洋洋从后面走上来，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文牒在这里。”

　　那兵丁一愣，正要怒斥，就见对方变脸如翻书——“啪！”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都偏了过去。

　　那兵丁整个人都被打愣了，那个打他的人衣衫破破烂烂，却自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度，甚至连打人看起来都很优雅，这会儿他伸手拍了拍兵丁红肿的脸，眯着眼笑道：“对不住啊兄弟，没控制住手劲儿。你刚才用那只手摸本王的女人来着？”

　　兵丁的气势完全被他压住，色厉内荏道：“干……干什么？”

　　辛自诩笑了笑，伸手从穆海腰里“噌”地一声抽出刀来：“哪只手摸了，就剁哪只！”

　　其他兵丁们围了上来，纷纷抽刀，头目回首止住，怒吼：“谁在闹事儿？嫌命太大了么？”

　　穆海这会儿才装模作样地走上来拉架，顺势往头目手里塞了块银子，低声道：“兄弟行个方便，六王爷非要带他相好上路，我也没办法。别看王爷眼下落难，可毕竟是王爷……要是……”

　　那头目愣了一下，辛自诩趁这机会，牵着那“美人”趾高气扬地走过去，一脚踹开栅栏门，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走出一段，辛自诩才笑嘻嘻松开手：“怎么样？我演得不错吧？”

　　“美人”罕见地挑了一下唇角：“嗯。”

　　这高大的“美人”正是闵旸。

　　过居庸关需要文牒，可闵旸一个“死人”，自然不可能有这种发给活人的身份证明。伪造个把文牒倒是不难，不好办的是闵旸那张脸，鼻梁挺直眼窝微微凹陷，轮廓格外凌厉，简直是张活招牌，就差在脸上写“我乃异族”四个大字儿了。

　　穆海犯了难，去找辛自诩商量，辛自诩上下打量了闵旸一会儿：“找人去附近村庄买件女人衣服，要大一点儿的。”

　　穆海：“啊？”

　　“快去！”

　　闵旸长得本来就好，眉目俊朗肤色白皙，还带着点儿属于少年的清秀，辛自诩从来没个正经，心想这家伙穿女装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想不到还真挺好看的。

　　入了关，一行人从集市穿过去。

　　正值秋末，塞外的部族储备过冬的粮食、布料、盐和茶，集市上格外热闹。一行人打扮各异，大多衣衫褴褛，因此吸引了不少视线，尤其是中间那个“女人”，眉目特异，美得十分狂野，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商贾的视线。闵旸却似根本不在意，神色都没动一点儿，只在辛自诩又一次看过去的时候，回了他一笑：“我有这么好看吗？”

　　闵旸这一路上十分沉默，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见天僵硬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辛自诩都习惯他那张死人脸了，偶尔勾一下唇角都像铁树开花，更别说笑得这么阳光灿烂，还说出这么挑-逗的话。

　　辛自诩措不及防地呛咳起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

　　“挺好看的，”辛自诩终于缓过气儿来，从路边摘了朵野菊花，飞快地插在闵旸头上，“这样就更好看了。”

　　一伙儿大老爷们儿哄笑。

　　闵旸也不恼，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又深又清澈，一眼看不到底。

　　曲同非突然咋呼道：“那边好热闹啊，咱看看热闹去？”

　　“好啊！”长途跋涉得无精打采的老少爷们七嘴八舌地答应。穆海看了辛自诩一眼，没有阻拦。

　　不过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他们不但热闹没看成，反而被别人看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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