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神

　　从厅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暮色染上临近的山头，天边挂着一弯极浅的月牙儿，有位候在门外的弟子朝玄策行礼后道：“掌门，都发过去了。”玄策点头表示收到。等那弟子告退，掌门人才转身向罗密说道：“你既如此坚持，也罢。两日后的考核我已通知到各院，你现也知道了，且去准备吧。”
　　仲简不无担忧地叫住正欲离开的罗密，迟疑着道出他可能的命运：“若是你此次考核没有通过，你就将下至杂役院……”若是同意他们提出的意见，罗密大可以换个门派继续修行。坚持留在碧篁，只会耽误了这个孩子啊……可是……刚才那一眼是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徒弟听了自己的话，不但没有难过，反倒高兴起来？
　　要是罗密听到自家师傅心声，一定会涕泪交加：师傅呀，您太了解我了！
　　没错，此时此刻，罗密不但没有为自己可能无法继续修行而感到沮丧，而且为能够继续留在碧篁而满心欢喜……他的目的就在这里，怎么能够挪窝？
　　现今罗密唯一的苦恼，在于杂役的身份似乎离镇派之宝更加遥远了。
　　曾经身为地球人的罗密，过去一年的苦恼，大抵全部围绕着那个声音话里的“镇派之宝”四字团团乱转。
　　…………
　　…………
　　两天时间一晃即过。
　　青云九峰，除开主峰倾秀，其余各峰均有一院，按名称排列正是四季四友——春夏秋冬梅兰菊竹。只是苍竹还未收徒，竹院尚还空置着，是以参加弟子考核的人，全部来自另外七峰七院。
　　碧篁派的弟子考核在罗密看来，与地球上每学期一次的期末考试极其相似，中间的间隔也是半年。每个院的弟子需要集中在主峰上，由各院各组出一名代表上前抽取题目，题目统一被放在锦囊内。
　　在过去的一年里，罗密经历过一次考核，那一次却像是他在这世界生活的转折点。
　　半年之前，被师傅视若珍宝；半年之后，则成为师兄弟姐妹口中的小垃圾。
　　此刻他正站在一堆冬院的师兄弟中，忽然想到要取得那镇派之宝，岂不是就像在地球上时高考拔得头筹……只可惜，这里的他，成绩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字。他正想得投入时，寻崧已经抽了锦囊走下来，在罗密身旁站定，拆开，轻声道：“临筇，寒塘，并生墨莲一枝。”念完，他皱了皱眉，瞥一眼罗密。
　　罗密知道他的意思：不要拖后腿。
　　从寻崧念完之后四周猛然安静下来的反应，罗密就能知道，这回他们抽中的题目有多变态。
　　临筇峰是青云九峰中海拔最低的一座，苍竹的竹院便位于其上，苍竹与人来往得不多，看上去冷漠不好接近，不过这些对考题并无影响。寒塘，是离竹院有段距离的一处水塘，说是水塘，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温度。只要是碧篁派中人，就都知道那有多冷。凡是分配去竹院当值的弟子，宁可多走上老远的路，也不会愿意从寒塘那边穿小路过去。但，这也对考题算不上多大的影响。重点其实在最后那句话上，墨莲不少见，但并生的墨莲，可就没那么容易得到了。
　　并生墨莲，传说中的神物。
　　罗密的眼睛忽然一亮。
　　四周的人密密麻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被他们视为垃圾的被师长判断无法修真的少年，在刚才那瞬间心头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寻崧从并生墨莲的考题中回过神来时，身边已没了罗密的身影。探询的目光投向其他人，回应过来是清一色的不知……罗密去了哪里？寻崧的眼睛里笼罩上层层阴霾，道：“不管他，我们先回去准备些东西。”寒塘有着名副其实的寒冷，若是单靠修行至今的境界，也不足够抗拒……碧篁派中，有一种专门的法宝叫做竹火重焰，能够抵御寒塘的寒冷。说起来，这点也算在考验之中。因为只有达到丹成境界，才能够使用这种御寒法宝。
　　他们不知道的是，罗密此刻行进的方向，正是临筇峰。
　　…………
　　…………
　　临筇峰竹院。
　　苍竹站在窗前，微风吹得几片竹叶穿窗而入，他伸手接住一片，忽而心念一动，转身走出门外。院落门口，少年扶着院墙，喘着粗气，朝着苍竹笑了一笑。
　　“罗密？”
　　少年行礼，少了初见时的恭敬：“苍竹师叔。”
　　“进来吧。”
　　罗密惊讶道：“师叔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苍竹淡淡道：“临筇，寒塘，并生墨莲一枝。”
　　罗密眨眨眼：“原来这道题是师叔你出的……怪不得……”这么变态。自从那天在倾秀主殿被苍竹检查过又说过那些话之后，罗密对这位碧篁派中最出色的上一代弟子觉得亲近许多，态度上都忍不住要随便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最后关头将那关键的四个字给吞在口中。
　　苍竹望着他眨眼的神情，依稀有种错觉，时光倒流十多年，过去的自己栩栩如生地站在眼前……因此他也笑了笑，只这浅浅一笑，眼角眉梢都好似被和煦的春风拂过，罗密这次怎么也没忍住，脱口而出道：“师叔你笑起来真好看！”话说出口，少年的脸上涌起尴尬的绯红……罗密心道祸从口出呀，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在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地球上。
　　苍竹却并未生气，只问道：“既然接了考题，来我这里做什么。”
　　罗密又吃了一惊，摸摸头掩去残存的尴尬：“师叔，你能不能拿到竹心？”
　　苍竹心里猛的一跳，面上丝毫未露，念了一遍“竹心”两字后，问道：“你是从何而知这竹心？”
　　“书上呀，我记得入门时师傅曾拿了很多书给我看，里面有本奇物志，那书里说，竹心能催出莲心。我想只要有了竹心，就一定能够找到并生的墨莲。师叔，难道那书里说的并非事实？竹心其实不存在？”
　　原来是这样，苍竹微微垂眼，道：“不，是有竹心这样东西。而且你想的没错，竹心能催出莲心，墨莲多心便能并生。”
　　罗密的眉眼立刻带上欣喜：“照这样说来，师叔也一定知道哪里有竹心了？”
　　“恩。”
　　罗密问得很踟躇：“那……能不能借给我？”
　　苍竹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考虑，最终点一点头，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罗密。
　　罗密接过来，却是一片竹叶形状的极精致小巧的玉，不禁问道：“师叔，这就是竹心？”
　　苍竹摇头道：“这是传讯玉符，你真正需要用到时捏碎它，我就会带着你需要的东西过来。”
　　罗密心里不免有一丝失望，脸上却是欢喜一片，等走出了竹院，他方才垮下脸，心里暗暗想，自己到底是没有像阿渺那样的功力，说着鬼话还一副人样，只装了一会就觉得痛苦不堪。又想起那位笑起来像神仙一般的师叔，罗密心里无端便窜上一些内疚。那本奇物志他是真读过，里面竹心莲心的话他也的确记得，听到这一次的考题时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句话……只是，同时他还有另一种猜测。为了这种猜测，罗密才会来竹院，也才会有这一番试探。
　　苍竹谨慎的模样，结合种种听到的点滴，罗密越来越肯定……或许，碧篁派神秘莫测的镇派之宝，就是这竹心。
　　那可是能够催开莲心，能够让神物并生墨莲现世的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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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翠峰冬院栖竹堂。
　　寻崧等人在准备那竹火重焰，这些事罗密自然参与不到其中。况且，他的境界只在灵虚，想要驾驭丹成期才能够使用的法宝，也太勉为其难了点。其本上，寻崧对罗密的期望与对其他人的相比，大致与临筇之于倾秀相当——不要拖后腿就行。
　　淡淡的月色洒在堂前的丛丛翠竹上，枝叶交错，泛起一层青色的光华，耀着人眼，罗密就觉得眼睛有一点花，便闭了眼，斜斜靠在一株竹子上。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什么微微闪了一闪。
　　罗密猛的睁大眼，同一刻，他的两只手已紧紧抓住垂在胸前的石头。
　　没有看错……前胸闪耀的青色光芒果然来自这块石头。
　　一阵难以描摹的酸楚倏的从内心最深处流遍全身，罗密垂下眼，嘴唇动了一动，挤出两个字：“阿渺……”石头的形状恰似一颗微缩的心脏，随着罗密这声轻唤，石头上青色的光一跳一跳闪烁，再一圈一圈荡开，就像是心脏在手中跳动。
　　阿渺，我一定会拿到必须拿到的东西。
　　青光仍在闪动着，在罗密眼里，无异就是回应。少年便笑了，更紧地把这颗石头握在手心……夜一点点地沉下去，沉寂中有脚步声忽然响起，越来越近……在罗密身边停下，寻崧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弟，声音冽冽：“竹火重焰你用不了。”
　　罗密迅速站起，低头行礼：“寻崧师兄。”对寻崧的那句话，他自然是默认了。
　　寻崧的眉心打上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结，站在少年的身前，破天荒的不发一言，好半晌，似乎感觉到深夜露重湿了头发，他折身往里走，扔下一句：“去的时候不要走散。”
　　罗密愕然地望着寻崧已走进廊上，一忽儿又拐进房内，消失在门后。他摸了摸脸，咕哝道：“奇了怪了，难道我突然变得可亲了么，他怎的忽然这么好心？”说完又暗骂一句娘的，难道在这里待久了还有了被虐倾向……重重点了点头，罗密对自己说：“你要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呀！”
　　话音落，罗密苦笑。
　　…………
　　…………
　　竹火重焰的外观像灯笼，提在手上如果不说明，罗密只会当它就是普通灯笼。
　　灯笼也有各种各样的，像是曾经市里盆景园开灯展，站在园子门口，一盏接一盏的灯连成一片海洋，精致漂亮得没话说……不过寻崧此刻手上提的那只实在算不上好看，罗密第一眼就想起小时候过年被自己给烧掉的简陋的公鸡灯笼。
　　竹火重焰发挥作用的部分初到丹成的弟子当然无法制作，但为了操纵此物，最后一步化形则会交予使用者手中，因此灯笼的外形必须由自己亲自完成。
　　也因此，罗密瞅着那公鸡灯笼，死死压抑住想要大笑的冲动……看来人无完人，冬院最出色的弟子寻崧在手艺的灵巧性上还比不得一旁的其他弟子。
　　他们一行六人，除开罗密，其他人都已达到丹成境界，五盏灯笼提在手上异常醒目，引得擦肩而过的其他弟子屡屡投来奇怪的目光。
　　这是当然的，因为现在是白天。
　　头顶，阳光洒下来，山间的云雾四散。
　　寻崧看了眼罗密，轻声道：“跟上。”然后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地势渐渐走高，罗密吸了口气，隐隐感觉到微微的凉意，心内一凛，寒塘就在不远处。寻崧等人则纷纷朝手上的灯笼输入一丝气息，凉意顿消，融融的和暖感包裹在周围。又往前走了几步，竹枝被分开，寒塘这一角的水面呈现在这一群少年面前。
　　罗密第一次见到寒塘，可以肯定的是其他五人同他一样，因为六个人都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前面。
　　静，在六人中间蔓延开。
　　好久，才有人讷讷道：“这，这就是寒塘……”
　　眼前随着那一角水面展现开的，是不似人间的优美景致。水汽在半空中凝结成云雾，缓慢地流淌着，阳光落到这些雾气之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这一层水雾将寒塘遮了个严严实实，水面格外幽深。翠绿的莲叶躺在水上，几片相聚，这里一处那里一处，三三两两间，就有纤细的花超出叶面，赤红，越往上颜色越深，近于墨黑。
　　与脑中的印象对比了下，罗密能够肯定，这就是墨莲。
　　只是虽然有墨莲开出花儿，却没有哪一处是两枝并生，所有的赤红都是摇摇曳曳单枝怒放。
　　不过寒塘面积当然不止他们看到的这一点，远远望去，水面没有边际，寻崧道：“我们分成两组，沿边找，找到的人发信号给我。你们四个一组，互相照应……”顿了顿，朝罗密看过去，“你过来。”
　　…………
　　…………
　　两组人分别朝向两个方向，沿着寒塘的水岸，开始搜索工作。罗密自然紧紧跟着寻崧，他可不希望自己一个不小心出了竹火重焰的范围……然后被冻成冰块。
　　寒塘周围气温低得吓人，却也长满了竹子和其他植物，罗密只能够在心里感叹这世界的植物果然也强悍得不像地球呀。
　　行进间，寻崧仔细地观察着水面的情况，而罗密从不会与他主动交谈，因此两个人一片沉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塘太冷，缺少人气的关系，接近之前也是青天白日暖阳和煦，现在罗密却只觉得这块地方阴森得很，耳边没有其他声音，偶尔远远的传来一声鸟雀的鸣叫都仿佛天籁。
　　真适合拍鬼片的地方啊。
　　转念一想，六界中本就有鬼界，哪里还需要拍？
　　罗密正拉拉杂杂地想着，冷不防脚下一凉，猛的缩回脚，他这才发现寻崧正收了步子站着不动，两人之间的距离太大，超过了竹火重焰的范围。罗密连忙跑回去，看见寻崧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某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罗密也皱起眉……他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信心十足……那处水面上拢在一起的莲叶，形状别致，中间一枝墨莲，正含苞待放……罗密肯定，他们之前曾经过过此处，而且是若干时间前……这样说来，中间那段时间他们走的路都去了哪？
　　“……鬼……打墙？”
　　结合此处阴森的气氛，罗密习惯性吐出地球上受到的熏陶。
　　换来寻崧鄙夷的一眼，“是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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