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神

　　罗密回望来路，水雾朦胧；再向前张望，同样如此；仰头上望，淡淡的水汽遮蔽在头顶……他尝试着往前走上一步，进退自如并无阻挡……但罗密知道，即使再向前走上百十步，最后依然会回到此处。
　　将罗密的困惑看在眼里，寻崧冷哼一声，道：“人为设置的，应该是考核内容。”
　　罗密恍然大悟，娘的，考题真是一次比一次变态了。原本那并生墨莲就几乎无法找到，过程中还要设置这些障碍，他真怀疑是不是有人存心让自己过不了这考核……恩，似乎这道考题就是苍竹出的，找他借竹心果然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最后的一点罪恶感也随着这阵法的出现，一扫而光。
　　寻崧向前踏出七步，返回原地后又向后踏出七步。其间罗密跟着他向前向后，生怕再次不小心出了竹火重焰的范围……又惹来寻崧看过来一道不屑的眼神，胆小如鼠！罗密摸摸头，依然跟得紧紧，没办法，他这条命很珍贵呀。
　　查看了半晌，寻崧猛的站定，眉毛纠结在一起，眼睛里盛满不敢相信。
　　罗密尝试地叫道：“寻崧师兄？”
　　寻崧的身体突然动了，像一道迅疾的闪电，拔地而起，衣袂翻飞……罗密只感觉到整个人好象突然被塞进了冰窖，原来竹火重焰的范围就在这瞬间被超越……好在只有一瞬，下一刻，寻崧已经落下来，跌坐在地，嘴角边沁出一缕暗红的血丝，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一直平稳的气息也粗了几分。他死死盯着头顶虚无的天空，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光。罗密一直没敢再叫他，直到他自己开口道：“看来这并非是考核内容。”
　　罗密大吃一惊，急切中平日的恭敬态度都消失无踪：“这是什么意思？”
　　寻崧朝他看过来，依旧是冽冽的语音：“先帮我护法，等会再说。”他说完闭上眼，盘腿坐好，又突的睁开眼睛道：“这段时间我无法操纵竹火重焰，你自己看着办。”这一次，才真正闭目，运行起碧篁功法……周遭的温度开始降低……罗密目瞪口呆，又是帮忙护法，又要保护自己，寻崧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冷啊，罗密跳起来绕着寻崧小跑，运动御寒怎么说也是有科学依据的。
　　正在运功的寻崧身上浮出淡淡的竹般清气，围绕两人的水雾似乎对这些气息产生了感应，让罗密的呼吸猛的一窒，脖子好象被人扼住一般，他大口大口的呼气吸气，动作渐渐慢下来，这种窒息感才渐渐远去……
　　然而窒息感是没了，寒冷感却加倍袭来。
　　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好象被冰雪结成的粒子撞击着，又冷又疼。
　　脚越来越重，好象双腿从肉身化成铅，罗密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够走，一步一步，最后连走这样的动作也无法再做出，身体四肢不断蜷缩，似乎这样才能够缓解铺天盖地的寒冷……眼皮也越来越沉，若不是心中还有最后的坚持，罗密恨不得现在就躺下来美美得睡上一觉……
　　“垃圾！”
　　只一霎时，罗密感觉到自己从西伯利亚来到了四季如春的海滨。
　　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寻崧的视线，然后那稍稍年长的少年继续道：“醒了就认真听我说。”
　　罗密点头。
　　寻崧轻轻咳了一声，转过身，望着水中那一枝墨莲道：“我之所以说这不是考核内容，是因为这个阵并不是寻常的障碍之阵。寻常的障碍之阵，只要是本门弟子，前后踏出七步就能窥见生门。可是当我踏出七步后，却并没有发现生门。然后我做了最后的尝试……若只为障碍，师傅他们设置阵法决不会伤及弟子的性命。可是当我试探时，阵法立即反击，反击的力道却就像是我的力道，这样看，它应该是……”罗密垂眸，心中跳出几个字眼来，照这阵法形态以及寻崧的说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果然，寻崧顿了顿，说出与罗密心内所想同样的词句：“寒竹化影阵。”
　　寒竹化影阵法他们只在书册里见到过形容，两个发动条件这个地儿都有。一是温度要极冷，不然就得纯靠法力无边；二是要有重重的竹林，越多越好，才能够让一切成为影。除非境界高出布阵之人，否则怎么攻击都相当于攻击自己。
　　罗密的脸色沉了下来，在寒塘这种地方布下这个阵，分明就是一个死局。
　　寻崧又咳了一声，在沉寂中格外清楚，罗密抬眼，看到挺直站着的背影微微晃了一晃。他想起之前从寒冷中恢复过来时调息完毕的寻崧脸色仍然很苍白，又联想起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寻崧的种种举动……罗密恍然，看来寻崧是缩短了运功时间……心里一软，他的手指便在此时触到那块玉符。
　　竹叶状精巧的玉符，啪的一下掉落在地。
　　寻崧闻声望过来，正见到罗密拾起玉符，朝着自己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只凭着我们俩，不可能破阵，是吗？”
　　对于他的态度，寻崧又有些意外，又似乎觉得内心并不意外，答道：“是的。”
　　罗密捏碎了玉符。
　　…………
　　…………
　　按照苍竹将玉符交给他时所说的话，在捏碎这玩意之后，苍竹就一定会出现，罗密对此丝毫没有怀疑。那个笑起来像神仙一般的师叔，罗密只要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亲切感，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初见时对自己名字的叫法，那样平常。
　　因此，在等待许久之后，被困住的两个人还是两个人，罗密的心里不可避免的涌上失望……难道，即使是苍竹师叔那样出色的人，也无法收到讯息？越想罗密就越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寻崧早在他捏碎玉符时就泼了冷水过来：“传讯？寒竹化影阵里不一定传的出去，我刚发现的时候就用了一个传讯符。”虽然当时罗密用别人的肯定比不上苍竹的有效来安慰自己。
　　简陋的公鸡灯笼仍然被提在寻崧手上，在幽暗中跳动着一小簇微光。
　　四周太安静，连之前的风声鸟鸣都不再存在。
　　罗密抬手，摸到挂在胸前的那颗石头。心里难受，只怕真的无法从这个阵里出去……如此一来，碧篁的镇派之宝也就没有取得的可能了……那么必须做的事还怎么去做！似曾相识的酸楚又一次蔓延全身……恰在此时，一个连席卷全身的酸楚都无法遏止的念头也猛的浮出心间。
　　那是渴望，想要说话，想要对人倾吐一切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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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有这种渴望的不止自己一人，正在罗密扬脸想要说话的当口，寻崧的声音先一步传进他的耳朵里。
　　“罗密。”
　　而且是用这样的称呼，罗密简直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寻崧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了。转念一想这里的人身体素质显然很好，说发烧倒不如说撞邪。
　　与其他的师兄弟半年前亲睦友好半年后冷嘲热讽不一样的是，寻崧对罗密的态度一开始就不怎么友善。罗密还记得初初被师傅仲简领上凝翠峰的那天……高傲的少年从身边擦肩而过，连个正眼都没有，赤裸裸的表明“我不喜欢你”。只是那时候尚算和缓，是半年前弟子考核之后，才开始垃圾垃圾的喊起来……可就是那和缓的日子里，罗密也没有听过寻崧这样叫过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愣了一下才回应：“啊？”
　　“知道吗？我很讨厌你。”
　　罗密考虑了片刻决定说实话：“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罗密默然，他又不是寻崧肚子里的蛔虫，对这种心眼里勾勾回回的事哪里知道，然后就看见寻崧的面容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因为我嫉妒你。”
　　罗密心想这位师兄不是知道咱俩死定了给吓傻了吧……
　　寻崧低下头盯着手上的公鸡灯笼，自嘲的笑一直都没有消失：“真的，我嫉妒你。你还记得你入门时的事吗？师傅很高兴，连声说你的资质百年难遇、万里挑一，甚至还亲手给你倒了一杯茶……”
　　他这样说，罗密倒是想起来。仲简带他上山那次，的确亲自倒了杯茶给自己……不过这也好嫉妒？自己动手，不是更丰衣足食？
　　注意到罗密不以为然的样子，寻崧冷冷的瞥去一眼：“冬院所有弟子，师傅都从来不曾倒过茶。我知道，那是师傅终于找到他的得意弟子。我嫉妒你，因为你才是师傅心目中天分最出色的弟子……可笑的是，后来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不是。”
　　罗密耸耸肩。
　　“可是我却更嫉妒你了……虽然你没有了师傅所说的天分，虽然你明明怎么努力都无法进阶，师傅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罗密咧开嘴笑了：“也许是我实在太可爱了呀。”
　　寻崧露出长久以来第一个最正常的笑容：“我想也是。”
　　罗密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他顺势坐在地上，揉着屁股，皱着眉头道：“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
　　寻崧道：“我说的是实话，我虽然讨厌你，嫉妒你，可是却不恨你。”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关心这个少年……只是看到那副气定神闲的平静表情就没来由的恼火，又对练功异常的执著，他难道不知道越努力就越显得垃圾吗。
　　罗密又笑了：“我知道。”
　　“那一掌……”打的是不是太重了？寻崧那时只是生气这被人欺负的师弟怎么连点反应都没有，哪知道一掌就被扇翻在地，那惨白的脸，一半是为门规，一半却是为罗密。
　　“别把我想的太柔弱了呀。”
　　相视一笑间，所有过往浮云般散去。
　　两个人并排坐在寒塘岸边，寻崧再度向竹火重焰内输入一道真力，那豆大的火苗跳了一下猛的涨了几分，却依旧能看出是强弩之末。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没关系。”
　　死局。
　　考核过程中师长都不会参与，也不会发现他们俩失踪。
　　等到寻崧的法力枯竭，竹火重焰不再有作用，这里会变得比冰窖还要寒冷，死亡是可以预知的结局。
　　罗密这时候忽然想到先前自己的渴望，“师兄，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对，一个故事。”
　　“你讲。”
　　寻崧的言谈中依旧带着不自觉的高傲，但此时的罗密并不在意，高傲其实也像寻崧的保护色，但并不妨碍他看清他内心的友善。
　　罗密清一清嗓子，开说。
　　“有两个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死党那种，一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时候一块上树掏鸟蛋，下河套莲蓬，砸坏很多东西，惹了很多祸，被守门的大爷追，被爸爸妈妈打。后来这两个人一起读了小学，然后是中学。上中学之后，其中有一个人的爸妈离婚了，那个人很难过，不过他的好朋友告诉他，他的父母只是去寻找更幸福的生活罢了。后来的日子，越来越滋润，少了头上两座大山，每天都闹腾得跟什么似的。学校里那个班的同学也很好玩，一起打牌打球，一起翘课去溜冰，一起演英语话剧，嘿！那个人还被迫反串，不就是因为那次迟到没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嘛……过生日的时候，大家都聚到一起，还有人偷渡了很多酒。那天他们喝得烂醉，把房间里的灯罩都给打裂了，哈哈。大家的酒品都不怎么样，有人跳舞有人说话，还有个家伙，很沉默地坐那不动，眼睛睁着，别人还以为他发呆呢！结果一推，哈哈，根本早睡着了……”
　　罗密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不停地说着，不知疲倦地说着。
　　寻崧默默地听着，虽然很多词汇很陌生，虽然听的不是很明白，可是从字里行间，他能够听出，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罗密。
　　说个不停的罗密脸上带着笑，很幸福的样子。
　　寻崧一直没有打断他，也不想打断。其间他又送了几次真力进入竹火重焰，调息了一会，感觉精力还算充沛，支撑的时间或许比他们想象的会更长。
　　罗密的故事在这时候忽然转了一个弯。
　　少年的眼睛慢慢垂下来，幸福的笑敛去，表情又是难过又是愧疚又是坚定。
　　“那天他们俩挺霉，不是一般的霉。都说了唯物主义，没想到会遇见个渡劫的家伙，而且正巧撞上……两个人里面有个混蛋，也不知道那时候发烧了还是怎么的，居然替另外那个人挡了一下。本来两个人都会死的，结果只死了一个……还好那个渡劫的家伙很顺利地渡了过去，然后告诉那个活下来的人，他能够让那个死掉的不会死。”
　　罗密说到这里停下来，仰起脸，看向看不见的天空。
　　阿渺，你真他妈是一个混蛋！
　　然后他继续开始说：“然后那个没死的人就到了这里，来做一件他必须做的事。只有做了这件事，那个死掉的人才能够活过来。”
　　罗密扯了一下嘴角，道：“讲完了，我讲故事的水平怎么样？”
　　寻崧很诚实地回答：“大部分没有听懂。”
　　意料之内的结果，罗密想，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穿越来的吧。虽说这年头穿越挺时髦，但寻崧可还是受极其淳朴教育的那一部分人呀。
　　“不过……我听出来你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罗密摸摸脑袋：“都说了那是一个故事。”
　　寻崧盯着他，一瞬不瞬，额间的发在眼睛里投下深深的阴影，“那个人很想救他的朋友吧。”
　　“是啊，那个混蛋是很重要的人啊……”
　　就算会有灾祸，就算会失去一切，包括过去包括未来包括幸福包括生命甚至尊严，想要救他的念头也从未改变过。
　　“可是如果出不去，就没办法救他了吧。”
　　“是啊。”
　　寻崧忽然眉目一展，笑容是说不出的温柔：“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出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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