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最深处仰望你

　　终于还是来到这里。
　　这里是她每个午夜魂牵梦萦的所在，也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企图封存起来的记忆。
　　交错穿越如迷宫的寻常巷陌已然不见，道路拓宽很多，不远的广场处传来咿—呀的唱曲声，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着。这些年旧城改造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整座城市不停地拆、修、建，那些旧房子、老街道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装载着少时记忆的老地方变得面目全非，这也是她一直避而不来的原因。
　　只有一条河水，自古至今，川流不息，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的人事兴衰。
　　她突然很感激程嘉雷，他也许不能完全了解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理，却能明白这儿一定对她意义非凡。
　　她还记得那天，家门前突然停着几辆陌生的私家车，装作没看到邻居们探究的目光，低头走进家里。
　　妈妈哭倒在地上，那张三人亲密无间的全家福摔在地板上，一地碎片。仿佛天地旋转，世界末日。
　　她愕然，继而生出深深的恐惧。似乎没有看到女儿，妈妈看着满室狼藉，对着空气说：“你愿意跟妈妈在一起吗？”好像一瞬间那些半夜里隐隐地争吵有了答案，她望着妈妈的眼睛狠狠地点头。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读书、做家务就是看着窗外的蓝天发呆。而妈妈也变得越来越忙碌，她换了新的工作，每天工作到很晚。
　　那是最绝望的时光。她患了自闭症，孤独离群，许多东西藏在心底。对于一个封闭又自卑地女孩，她常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日放学经过一条小河，河边很安静，偶尔有几声清脆的车铃，碰碎一地宁静。陪伴她的常常是一个痴傻的男人，永远保留着稚儿的智力，立在河边一动不动。而她，同这个傻子一样，凝神注视着夕阳西沉，看万家烟火一点一点染上黄昏的色彩，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红色。
　　偶有路过的行人，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同情地摇摇头。在夕阳隐没的一霎那，傻子兴高采烈的在余晖里手舞足蹈，而她穿过狭窄潮湿的街巷，慢慢回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最美却不完满，人生一样有残缺。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妈妈坐在爸爸亲手制作的椅子上，忧伤地看着她。她几乎没有办法和任何人交流，只是俯在桌上一幅幅地画着。画中夕阳正浓，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笑靥如花。
　　骆蓠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曾带着女儿去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院，看了一位又一位的专家。有位头发花白的医生在听骆蓠讲述时，一直紧紧盯着缄默不语的顾骆，最后他叹口气道：“是这孩子自己不想走出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下午放学照例还是顾骆一个人，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全市中学生才艺表演大赛。
　　接下来的表演者来自建华中学，那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的少年走上来。他的个子很高，有着很多同龄人没有的沉稳气质，丝毫不像十几岁的男孩子。
　　琴声悠然响起，他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拉得太忘我而沉醉，还是因为台上过于耀眼的灯光令他无法睁开，那双眯起的眼睛和漾着微笑的唇角给了顾骆强烈的震撼，她呆呆地注视着少年修长灵活的手指，想象着自己苍白的指尖抚过跳跃的琴弦，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渐渐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那一天，顾骆没有画画，一直坐在窗前看夕阳渐渐隐没在天边。骆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女儿孤单单地仰望着天空，背影那么单薄瘦弱。
　　在难以言说的欲望鼓舞下，顾骆迅速地表达了自己对小提琴的渴望。骆蓠像是第一次听到女儿讲话，激动地湿了眼眶，她很快托人买来了小提琴。
　　那是一把七成新的棕色小提琴，泛出悠远的色泽。顾骆看到它时，油然而生的幸福和喜悦一下灌满全身，令她止不住浑身颤栗。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它，沉沉睡去。骆蓠半夜起来，走进女儿卧室，看到这一幕愣了，女儿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她叹了一声，轻轻地取下琴搁到一边，替女儿掖了掖被角。
　　骆蓠在每个周末都会抽出时间亲自带女儿去少年宫学琴。看着女儿一天天变得开朗起来，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开始主动要求加班，单位里有人背后议论她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她听后一笑置之。
　　期中考试成绩很快下来了。数学试卷上大片的空白触目惊心，刺眼的个位数孤零零地躺在正上方。顾骆取出笔快速地在各个题目空白处填满答案，犹豫了一下，在那个鲜红的数字旁边添加了个9。
　　刚刚做完这些，听到门外悉悉索索的开锁声，骆蓠一脸疲惫地走进家门，她喝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抬头看了看钟表，十点三十五分，今天应酬得有些晚。她抱歉地对女儿一笑，顾洛乖巧地接过手袋，揭开桌上的锅盖，几样饭菜清清爽爽地摆在上面。
　　她心口一热：“妈妈吃过了。”顾骆只是看着妈妈不说话，妈妈笑笑坐下来盛了碗粥，还是温热的，不知热了几遍，心里暖暖的。她看着女儿，柔声说：“这次考得怎么样？让妈妈看看。”已经有多久没有关心过孩子的学业了。
　　顾骆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翻找出几份试卷递给她。骆蓠只浏览了下分数很高兴：“考得不错。想要什么礼物？妈妈在商场里看到一条粉色的裙子，很漂亮，周末去试试？”
　　她看着妈妈高兴的样子，内心有些愧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抿抿嘴低下头。
　　第二天放学回家，出乎意料地看到妈妈在家。顾骆很开心，立刻放下书包，“妈妈，我马上做饭。”
　　“你过来。”妈妈的样子有些奇怪，她不明所以走过来，骆蓠扬起手腕，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她吃惊的看着妈妈，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说，究竟考了几分？今天你的班主任给我打了电话。”骆蓠已经气得声音发抖。“让你天天就只知道学琴，我，我……”她站起身来，急速寻找着什么。
　　顾骆大惊，大叫：“妈妈，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要动我的琴，求求你！”
　　骆蓠冷冷地道：“还有下次？！考这样的成绩你还有脸吗？”
　　“砰”的一声，小提琴被狠狠摔在地上，琴身崩裂、琴弦断开，顾骆哭着扑上去，不管不顾地去捡那些碎掉的琴弦。她恨爸爸，恨妈妈，恨那个家的所有人，更恨自己！

　　打的那一下不轻，半边脸已经微微红肿。骆蓠看着女儿的脸，想说什么，顾骆背起书包早饭也没吃就出了门。
　　走进教室，人还没来齐，同桌韦荌妮吃惊地看着顾骆的脸，小声说：“小骆骆，怎么了？”她沉默着将书包狠狠丢进桌洞。
　　“不会，厄，不会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前桌的刘先蒙就嚷嚷起来，“哎呦，挂彩了？没看出来呀，顾骆装得很老实，还会打架？”她横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男孩，不声不响地掏出课本。
　　课上得昏昏沉沉，她脑子很乱，什么都听不进去。下课时，班长走过来，“顾骆，陈老师叫你去一趟。”
　　她顶着大家各色目光的注视，装做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
　　陈老师正盯着这次考试的班级成绩单，看到顾骆，眉头皱地更紧：“怎么回事？这次考得糟糕透顶。你的成绩滑到哪去了？都跟差生为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来：“你们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段时间你的表现很不正常，我昨天给你妈妈打了电话，让她配合学校……”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骆打断：“老师，您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行吗，我妈工作很忙更不懂什么。谢谢您！”她鞠了一躬，大步走出办公室。
　　一连几天，顾骆和妈妈一直冷战。顾骆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论多晚都等着妈妈回家。深夜起身去卫生间，路过妈妈房间听到哭泣声，从门缝望去，妈妈坐在地板上，药片撒了一地。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
　　顾骆倒了杯清水走进去。妈妈吃惊地看着她，她将药片一片片的捡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从中拨出两片放到妈妈掌心里，又递过杯子。
　　“妈妈，对不起。”她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骆骆，下学期去爷爷家住好吗？他们能够帮你转进重点中学，对学习有帮助。”
　　“你希望我去吗？”她直直地盯着妈妈，妈妈的眼睛微微泛红，只是看着女儿，“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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