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温柔

　　帖子的配图是某天两人写作业的时候，照片上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邱遇抓着笔拧着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冯岚也握着笔，但眼睛看着邱遇，笔尖轻轻点在面前的卷子上，脸上带着一点笑。
　　这是邱遇跟冯岚少数授权出去说可以不打码发布的照片，当时客人天花乱坠地夸了他们一通，还说会发在保密性很强的论坛。
　　其实他俩本就不是很在意打码不打码，之所以只有少数不打码授权，是客人们出于对青涩高中生的保护意识都主动打码，几乎没人问过。但只要有人问，想气死爹的邱遇和工作态度极好的冯岚都不会拒绝。反正这种小范围的流传，邱遇巴不得帮忙扩大范围，直接发到邱林风手机上，而冯岚则不觉得这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邱遇把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存完了又觉得不对，想退出论坛去删了，刚要动手，就被冯岚轻踢了一下。
　　“吃饭。看什么那么认真，一会儿上工了。”
　　邱遇猝不及防，手机掉到桌上。冯岚没想到邱遇反应这么大，下意识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帖子标题和配图。
　　“你还在看客人发的那些东西？”
　　邱遇差点把筷子掉了。
　　“李绣给我发的。”他解释，“我有阵子没看了，再说看也不会看自己的啊。”
　　“不会看自己的？”冯岚笑了下，“第一次开工结束就在微博搜，打工当晚还钻到我家，说要让我第二时间看到客人反馈的人是谁？”
　　邱遇道：“那是及时关注顾客反馈，以便优化工作方式。”
　　“现在不关注了？”
　　邱遇往嘴里扒了口饭，含糊道：“现在都是好评，没什么好关注的了……”
　　这话不算撒谎，只不过实际情况是邱遇拿着以前的关键词，搜出来的都是对他和冯岚的工作评价，像其他员工们那样的同人文图，邱遇不知道客人们用了什么关键词，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而今天，李绣为邱遇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
　　邱遇把手机挪回眼前，翻评论的时候一眼看到有人在吵“遇岚”还是“逢丘”，中间又出现几个劝架的，说：“加入我们‘饭搭子’吧，是互攻不好吃还是无差不香呢？”
　　邱遇把这几个词都记下来了。
　　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干嘛要记这些玩意儿，可能是觉得“饭搭子”这个被冯岚否决的词有人用格外高兴。
　　那干什么又要记“遇岚”和“逢丘”，为什么要存图，还做贼心虚似的，冯岚问一句而已，他慌什么呢……
　　邱遇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对劲，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看冯岚。冯岚漂亮的手指在打地鼠机按键上飞跃，冯岚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没扣露出半边锁骨，冯岚的下巴好尖，冯岚的刘海好像该剪了，这破刘海，挡着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冯岚的眼睛，不过冯岚的嘴唇看起来好柔软，就是颜色太浅，瞧着就不是很健康……
　　靠。
　　邱遇往嘴里狠塞两大口饭。
　　我有病吧，我没事看冯岚嘴干什么？
　　邱遇一边骂自己一边吃饭，进食速度是平时的两倍。冯岚怕他噎着，给他倒了水。
　　“你慢点吃啊。”
　　邱遇拿水当酒，猛喝了一口。
　　“你说邱林风发什么疯？突然给我来父慈子孝这一出！”
　　冯岚摇摇头：“不知道。”
　　邱遇呼了口气。
　　“他不会是想把我骗回家揍我一顿吧？我说真的他现在未必打得过我啊，他在家里准备的那个哑铃和臂力器我也天天拿起来练，我八块腹肌不是开玩笑的。”
　　冯岚的目光扫向邱遇，想看邱遇的腹部却被桌子阻挡了视线，回过神后有些紧张地改为盯沙发上的花纹。
　　“那你什么打算？开学高三，到时我们在学校的时间更长，你爸要是打上门来一抓一个准……哦，开学还有摸底考，考完还有家长会。”
　　邱遇烦得干戳米粒不吃饭。
　　“最主要的是，你这个暑假都开始努力了，高三肯定也要好好学习吧？你爸要是一直这样影响你，你到时候又觉得不能让他得意……”
　　邱遇一瞪眼。
　　“屁，他能再影响我？”
　　“那你吃完。”冯岚点了下邱遇的盘子边，“现在。”
　　邱遇抓着筷子，脸色更差了。
　　冯岚把语气放软了一点。
　　“你劝我一回，我也劝你一回。”他说，“至少让你爸消停一年，不然他一直骚扰你，你就要一直惦记着他这点事。到时候考不上好大学，离不开阳城，难受的是你自己。”
　　邱遇哼了一声。
　　“这我能不知道？就是我本以为他这个暑假不会怎么着……等着！”
　　邱遇凶恶地戳了一下饭，以能破千军的气势碾碎了几粒米。
　　“开学我就去找他，狠狠打他的脸！”
　　冯岚笑了笑，靠到沙发背上，没再说话。
　　当晚邱遇跟冯岚各回各家后，邱遇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幻想了五分钟怒骂邱林风，跟邱林风大打出手，而后实在睡不着，把白天李绣发给他的链接挨个打开看了一遍。
　　李绣很克制，给邱遇发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客人反馈，清汤寡水的关系猜测，甚至主楼上除了写作业那张照片，其他带图的都打了厚厚的码，邱遇只能一边看帖子内容，一边回想当时他和冯岚在干什么，冯岚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用户A：“他俩之间真的特别有那个那个的感觉，懂得都懂，小冯慢热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羞涩的心脏，这张图打码了你们看不到，但当时他耳朵都红了真的特别可爱特别可爱，我不信他们不是私奔出来的。”
　　配图是邱遇和冯岚坐在沙发上拉着手的照片，邱遇想了很久，没想到冯岚当时的表情，后知后觉两个人当时都在看镜头。
　　用户B：“不会是私奔啦，开脑洞也有个限度好不好，小邱说过他们还是学生，都在念书的。我去了三次他们每次都写作业，现在的学生真辛苦啊。”
　　用户C：“有人注意到小冯偶尔会偷偷看小邱吗，看都不敢明着看，一定一定是喜欢！”
　　用户D：“什么意思，我们小邱眼珠子就差贴小冯身上就不叫喜欢？”
　　配图是一张未打码的照片，冯岚低着脑袋给客人剥开心果，邱遇手上拿着个不合时令的橘子，微微侧头看着冯岚。
　　这张照片下的评论，除了“好配好配脑补万字校园文”，就是“这个季节的橘子能好吃吗看着就好酸啊”。
　　确实很酸，邱遇吃了一瓣差点吐出来，硬撑着装一副惊讶样子说“好甜”，让冯岚也吃了一瓣。冯岚当场五官紧皱，狠拍了邱遇两下，差点上脚踹。
　　用户D在评论里也提到这件事，还贴心地指路了她姐妹写的饭搭子文。
　　邱遇人坐起来了。
　　他点进用户D发的链接，怀着敬畏、忐忑、期待等复杂情绪读了标题——《酸橘子》。
　　这是一篇非常青春，非常不校园，非常酸橘子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小邱跟小冯在校园相遇，小邱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小冯是一贫如洗的穷学生，他们在班级门口撞了一下，小冯踩了小邱的鞋，小邱要小冯赔，小冯说他没钱赔，小邱很跋扈，那天心情也不好，就要小冯跪下给他的鞋道歉。小冯屈辱、羞愤、牙关紧咬，面色发白，看上去特别好看。小邱顿时改了口，说：“算了，我开玩笑的，一双鞋而已，值几个钱呢，你笑一个，这事就过去了。”
　　小冯倔强地说：“我不是卖笑的！”
　　小邱说：“我是，我卖你一个，你别气了。”
　　然后他们相爱了，小邱在春风乍起的校园里亲吻小冯，小冯像个花骨朵一样青涩，很不好意思地回应小邱。
　　这段邱遇没好意思看，飞速滑过，一滑就滑到结局：小冯和小邱早恋被抓，教导主任找了家长，邱家觉得小冯耽误小邱高考，逼他们分手不成，就逼小邱出国。一对有情人天各一方，小冯打工攒钱买了机票想去看小邱，结果飞机失事坠海，小冯没了。小邱把这笔账算在逼他出国的邱家头上，苦心经营成为邱家掌门人，把当初逼他和小冯分手的中邱老邱旁支邱都报复了一遍，然后跳楼死了。
　　剧情狗血离奇，为小冯陪葬的一飞机人也有点冤，但作者文笔不错，收尾也相当动人——
　　“邱遇站在天台边缘，张开双臂跳下去。他满怀希冀，想象自己见到爱人的情景，一如当初坐上飞机的冯岚。邱遇如一只飞鸟，坠落在大地的那一刻，便是坠落在早已逝去的爱人的怀抱。”
　　评论里都是：“哭哭”“呜呜”“求在天堂的番外”“小邱一定真的见到小冯了小冯来接他了”。
　　邱遇怀着看自己同人的羞耻感，代入感不强，看到冯岚死了就开始懵逼，看到结尾自己跳楼了差点笑出声。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把手机充电，然后关了灯。房间一片黑暗，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邱遇脑子里还盘旋着同人文的剧情，他顺着剧情想了会儿，突然抬手，虚虚地搂了一下空气。
　　他想象自己拥抱冯岚，揣摩冯岚的反应，和自己的心情。
　　他抱过冯岚的，冯岚的怀抱肯定不像大地那么坚硬，会让他粉身碎骨，但好像也差不多，冯岚很瘦，拥抱太用力会硌得慌，两个人都疼。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邱遇心尖。他微微闭眼，不敢顺着这点苗头往下想，而是把那些念头都和着空气一起吞咽。但这样自欺欺人的举动恰好印证了他逃避的事情——此时此刻，他有点喜欢冯岚。
　　但邱遇绝不承认自己的喜欢。
　　有人说青少年的喜欢不成熟，不坚定，带着懵懂的冲动。邱遇不想显得不成熟，不坚定，不想那么懵懂而冲动。他对“喜欢”有自己的坚持，要把情绪切分成丝，一根根分析批判。
　　如果没有这一连串巧合，他会喜欢冯岚吗？
　　如果不是在“主题”打工，他会喜欢冯岚吗？
　　如果没有看那些客人反馈，同人文图，如果没有兄弟起哄，李绣玩笑，他会喜欢冯岚吗？
　　冯岚……是能接受朋友搞基，还是自己也无所谓男女……当初怎么就没问清楚一点呢？
　　可能因为对父母感情的怀疑，邱遇总觉得喜欢不该掺有任何杂质的。这里提到的杂质起初只包括“到年龄就该谈恋爱结婚”和对传宗接代的需求，后来更细碎严苛，多了“今天的风吹过他的头发显得他很好看”。
　　要没有那阵风他也很好看才对。
　　邱遇知道自己的追求有点过分，但没有办法，眼下必须是不受任何外因影响的心动，在他这里才够得上“喜欢”。
　　冯岚，冯岚……
　　邱遇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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