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一缕淡淡的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她无法准确形容那种味道，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又像是一次和煦的照面，只要一闻到，心神瞬间安定了。

　　尹木莲其实很早就醒了，不过她没有睁眼，而是选择躺在床上装睡。

　　阳光穿过栏杆式的窗户投射到床头，仿佛身边放着一个小暖炉，浑身暖洋洋的，也让她更加贪恋安静舒适的美梦。手臂横过面前搭在眼皮上，她不想起来，起来也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躺在柔软的被子中好好地睡一觉。闻着空气中温馨的饭香，骨头都快要酥掉了一大半。

　　泥土糊起的墙不算整洁，但胜在地面干净平整。尹木莲昨天被安排住在这间屋子里，偶尔夜里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声，不到一会儿，簌簌细密声响不绝，似乎是雨水扑打在宽大的树叶上，或是沿着屋檐快速滴落。户外的动静瞬间吸引了她，掀起竹帘一角，探头朝窗外望去，浓郁的夜色笼罩住所有地方，只有几盏如星如萤的灯火，如同诡魅的集市中亮起忽明忽灭的灯笼。

　　直到雨声变得纯粹，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她才真正躺下来休息。

　　几墙之隔的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窗户并没有密封，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

　　“你的嘴要是洗一洗，没准能洗下几斤油。”

　　单听这话的语气，她就知道是谁了。不知道这人又遇到了什么问题，嘴上依旧不饶人。

　　“有吗？”

　　“如果脸皮能论斤卖钱，你一定是这座城最富有的人！”

　　“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样我就有钱给我母亲看病了。”

　　“你——欸——”叹息声化作一道云烟消散在沉默里，顷刻，破旧的室内更加静谧凄清了。

　　破旧的竹篓子堆在墙角，缺了一条腿椅子上放了一株不知名的小草，顶梢开着一朵黄花，已经失去了小半水分，模样有些焉坏。

　　“你这伢子就不能少说几句？”

　　这声音嘶哑沉劲，似乎是一位有些年岁的老伯，稍后传来一声闷厚的敲击声，他应该是在阎小五的头上敲了一下，阎小五一边浑笑一边跳开。

　　“您该知道我这张嘴！不得理便不饶人，得理后还饶人便是我的不对了。”

　　“唉！你！算了！”

　　一阵脚步声后，不知道阎小五跑去哪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如雷贯耳：

　　“死鬼！还不过来！”

　　“来了来了！”

　　黑色的风瞬间从眼前刮过去，连带着地上的沙石卷起。

　　“那是顺意叔和顺意婶。嘿！”尹木莲感觉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转过头时，来者眼中的幸灾乐祸还未收敛起，阎小五挑眉道：“你千万别当着顺意叔的面这么喊他，婶婶也叫这个名字，大部分人只认识婶婶，还以为叔叔是入赘的。你叫他意叔就好。”

　　尹木莲只抓住了‘入赘’这个陌生的字眼，道：“什么是入赘？”

　　阎小五道：“……你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吗？可谁会让她知道？

　　尹木莲道：“那是什么？”

　　阎小五挠了挠后脑勺，道：“一种……男女关系。”

　　尹木莲默念了一遍，抬头问道：“男女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阎小五想起了什么，小脸通红，磕磕绊绊道：“这……让我怎么说！反正你以后会知道的。”

　　尹木莲一脸真挚，道：“以后是以后，我现在就想知道。”

　　阎小五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是不再想回答这个问题，草草介绍了一遍院中的人，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她。

　　尹木莲没有回房间，而是选择留在了外面。

　　这里没有人拘住她，也没有规则套住她，她可以随意地走动。景色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变化，心情却没没有变化半分。

　　死水一般平静无波。

　　有些不对劲。

　　这种情况对于她来说有些陌生。

　　须臾，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引起了尹木莲的注意。灌木丛里冒出一张白净的脸，发丝凌乱，领口似乎被扯得有些不整，一只脚趿拉鞋子，一只脚光着踩在石子铺陈的道路上，笑起来像个善财童子。

　　“善财童子”兴奋道：“嘿，你在这儿！”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他看起来确实有些傻，难怪顺意婶婶不放心他。还拜托她看着他，都是大人了，为什么还要人担心呢？

　　此人的眼里分明有事，尹木莲顺着他的话：“有事吗？”

　　“善财童子”神神秘秘道：“去看宝贝吗？”

　　尹木莲还是去了，尽管她没有答应。

　　广场中央处竖着一张大榜，鲜红色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但凡有难题疑题，都可以在上面发放悬赏令，或者直接差派人完成交易。

　　阎小五撕下了一张比碟子大不了多少的纸，尹木莲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总归是个棘手的问题，不然这张纸就不会是褪色卷边的状态了。

　　他抬头顾左顾右，不急不慢地卷起黄纸，直到放到胸口后才舒了一口气。尹木莲道：“这是任务吗？”

　　阎小五直接承认了。

　　不过他接下来的动作她就看不懂了。

　　自从进入森林后，阎小五直接拉起她往前跑。她看见了五六个显眼的陷阱，暗处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头发吃进嘴里的行程终于结束了，遗憾的是，她又迎来了树皮掉入眼睛里的冒险。

　　阎小五直接拉起她上树看好戏。

　　看好戏？树林里能有什么好戏？难道看鸳鸯戏水？

　　话本里这个词出现的次数最多，可是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鱼，怕是看不到那些画了圈的文字所描述的画面。

　　从路人的话中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阎小五又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只能按捺住好奇，双眼无神地看着下边的人群。

　　尹木莲一手忖着脑袋，一手指着下面道：“你为什么不去帮忙？”

　　阎小五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道：“谁让我是个伤患呢？”

　　肩膀处一道不到一指宽且已经结痂的伤口吗？那还真是个伤患。

　　七八人围拢，不知在交谈什么，有嘴角咧到耳根的，也有耷拉着头、萎靡不振的。

　　顷刻，众人热切地看着飞奔过来的一道黑影，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却像水里的鱼一样贴着地面游了过来，两边的树木被拦腰撞倒，鸟兽纷纷作散，留下一地狼狈。

　　尹木莲所在的地方足足有三丈高，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外人探查的视线，下面一举一动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脚步越来越急促，远处有人高声道：

　　“它过来了！”

　　“来！保准让它脑袋开花！”

　　“它笑了！它笑了！”

　　“砍它！”人群中一名黑衣少年看起来分外兴奋，连肩膀也在颤动，大声道：“剁了它！”

　　另一名灰衣少年喊道：“剁脑壳！剁脑壳！不是剁尾巴！”

　　“抓住它！抓住它！”

　　“看它往哪里跑！”

　　那条蛇，也不算是蛇，明明是蛇尾蛇身，却长着一张人脸。算不上多好看，顶多算是周正，勉强能看出五官。

　　直到这个庞然大物被制服，阎小五伸了个懒腰，在众人愤怒的注视下慢慢走到大蛇的面前。

　　他看起来确实有些欠揍。

　　尹木莲脚尖一点，借着树枝的韧性力道直接从树上落下，不曾惊动草木上栖息的灰尘。她看向人群道：“为什么抓它呢?”

　　灰衣男子道：“不抓它难道等它来吃掉我们？！”

　　“它会吃人？”

　　“人蛇，直立行走，遇人则笑，笑止则噬人。”黑衣男子指了指远处的高山，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身旁，手支着下巴道：“这座山里还有不少这玩意。”

　　蛇头被几根粗糙的绳子束缚住，五人合力拉紧绳子的末端，双方都明白这是一场拉锯战，谁先败下阵来谁就先亡。

　　尹木莲道：“它能吃下多少东西？”

　　灰衣男子道：“什么？！”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突兀。毕竟从未有人问一头猛兽能吃多少东西，大多数的人都是闻虎色变，不会谈需要多少食物才能喂饱老虎这种问题。

　　尹木莲瞧了一眼大蛇，道：“它的肚子里好像有个人。”

　　灰衣男子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取出背上的剑，朝着身后的人道：“快！快救人！！快点！！！”

　　哪怕是身处这种焦急的场面，立在阳光下的少女依旧平静，目光落在地上的蛇身上。尹木莲道：“你很着急吗？”

　　“能不着急吗？那里面可是有……人……”他的话截然而止。谁也不知道少女是何时靠近人蛇，只见少女徒手撕开滑腻的蛇皮，霎时，蛇腹一分为二，少女脚尖一点，随即闪身，躲开从蛇腹中喷溅出来的液体。

　　石头上冒着“滋滋”的沸腾声，众人面色一变，少女露出的这一手本事，足够他们震惊一阵子。

　　他们只知道少女是阎小五从黑森林里捡到的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少女不畏毒液的侵蚀，不惧凶兽的袭击，简直可以算是猛士。

　　倘若不勇猛，怎么敢直接靠近吃人的人蛇？

　　众人心中一震：那可是徒手啊！

　　人蛇内外皆含剧毒，轻者腐蚀皮肤，重者穿肠烂肚。

　　灰衣男子露出夸张的笑容，道：“你可真是胆大！啊？！”

　　尹木莲本想先去找一块布或是一处水洼，既然有人与她讲话，只好放弃原本的念头。她面无表情地道：“你是在讲反话吧，我听得懂。”

　　灰衣男子一笑便露出尖尖的虎牙，收剑入鞘，一时兴致上来了，道：“嘿，你这……你叫什么名字？”

　　“尹木莲。”

　　她原本不想回答，如果不是阎小五不经意间在她背后敲了一下，她可能已经在水边了。

　　手上的血水实在是不好受，黏腻腥臭，不时冒出黑色的气息，似乎是有人在掌控它们四处流窜。

　　这些奇怪的东西碰到她的皮肤后都折返回人蛇的腹中，顺着众人惊奇的目光看去，黑衣男子从撕开的蛇腹中挖出一个……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看见一堆被血水黏住的毛发。也许是一只毛发旺盛的狼？或者是一头生死不明的鹿？可是这东西好像不止一条尾巴，也没有鹿角和蹄子，会是什么东西呢？

　　站在最前面的人受到的气味攻击最重。随即，后面的人也纷纷捂住口鼻。

　　尹木莲不反感这种腐朽的味道，但为了不让人看出异处，她也学起侧前方一位女子的动作。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口鼻深深埋进臂弯，似乎这样做就能避开恶心的气味。

　　“怎么样？”阎小五闷声闷气道，“这人蛇好看吧！”

　　他用臂弯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眼尾上扬，带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

　　地上的蛇生死不明，青绿色的花纹蛇皮里流出黑红色的液体，两根木棍撑起一张大嘴，露出两根尖锐的长牙，还在往下滴落黑色的液体，地面上接触到的植物如同大火灼烧过一般瞬间焦枯。它比她住的房屋还大两倍，尹木莲实在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阎小五见她没有反应，走到一边与其他人说话去了，尹木莲还是听到他在嘀咕些什么。“‘女孩子不都喜欢长得白净的脸吗？’‘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是不喜欢男人？’”

　　尹木莲陷入了沉思，她应该喜欢什么东西吗？

　　喜欢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不能轻易决断，也不能轻易割舍。若是见一眼便心生喜欢，这份感情难免有些轻浮。

　　旁人窃窃私语，以她为中心，再也没有一个人靠近。

　　尹木莲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似乎在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回忆似一艘暴风雨中航行的大船，随着飘荡的水波沉沉浮浮，带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在暗流涌动的地域摇晃。前路都蒙上了白纱似的浓雾，伸手拨不开，睁眼望不穿。

　　前路渺茫，后路无望。

　　她好像没有机会抉择，更没有时间思考。

　　在众人失望之际，那团东西像一只胖乎乎的斗米虫开始慢慢蠕动，血水顺着毛发淌开，合拢的“毛团”缓缓打开。一阵白色的晕光消散后，白色的尾巴像是一朵绽放的重瓣菊花，最中间躺着一个身无寸缕的男子。

　　高大的身躯侧卧蜷缩成一团，睫毛微颤，似乎是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一条宽大的尾巴挡住了危险的地方，另外一条尾巴无力地压在手腕下。顺着手腕向上，臂膀宽厚，强劲有力，与这张宛若春日娇花的脸极其不符。

　　恰似皎洁的月光洒在潺潺流水之上，一半清冷如月，一半柔情似水。

　　“他醒了！”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一嗓子，地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众人的心瞬间提起。

　　这男子拥有一双异瞳！

　　绝非人类！

　　自男子露出面容后，人群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有修士低声道：“这可难办了！”

　　随后一道声音附和道：“谁不知道城主痛恨妖物，一看就知道这是妖类才有的竖瞳。竟然救出了一只妖怪，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漂亮的小白脸！”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年轻妇人被壮汉捂住嘴，只留下零碎的几个音节。

　　这妇人头发往脑后尽数挽起，一支银簪斜插在发髻中，上着杏黄短衣，下系丁香短裳。顶着一张直言正色的脸，气势汹汹地看向前方。

　　“你干嘛捂我嘴？”顺意婶抚摸鬓边垂下的一缕碎发，抱怨似地向捂住她嘴巴的人瞪了一眼，垂下来的手顺势抚平起皱的衣角。

　　顺意叔朝旁人露出歉意的笑容，他的身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手僵硬地搭在腰间，那里还留着顺意婶挣扎时顺手而为的一件作品。

　　“他有那么好看？让你眼珠快黏到人家身上去了？”顺意叔嘴里还在不停倒吸冷气。

　　顺意婶气得双手叉腰，立刻反驳：“欸，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花长得好看，我不摘来戴到头上，那就是我放弃了变美的机会。长的好看的人，我不多看一眼，那实在是一大笔损失。我失去的乐趣可是要花很多钱才能买回来。”

　　顺意叔直接气笑：“你能有什么损失？”

　　底气不足的人说话向来会提高音量，顺意婶大声喊道：“有个不要钱的小白脸在我面前不好好看一眼，难道要去花钱看一个不知扁圆的男人嘛！”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包括尹木莲，她只在小院里听过顺意婶的大嗓门，连着门框也震动，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顺意婶双手叉腰，骂人不输阵，树上的叶子仿佛也在颤动，“再看小心你们的眼睛！”

　　尹木莲不知道顺意婶为什么一说话便能镇住所有人，旁人纷纷撇过头，装作很忙的样子。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又放在白发男子身上，一金一蓝的鸳鸯眼，难得从一个男子眼中看到迷惘，尹木莲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整个人，不，是整个妖仿佛一只落汤鸡，单薄的身影如一杆芦苇随萧瑟的风摇晃。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众人眼里的恶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部分人对坐在地上的妖没有好脸色，没有直接拔剑抹去这只妖的性命已经算是仁慈。长久以来，妖族与人类之间的隔阂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如果这只妖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怕是早已上了猎杀榜。

　　旁人压低声音讨论他的去处，他像一件商品被人上下打量。

　　“要怎么处理他？”

　　“还能怎么处理？他身上又没有戾气，不像凶兽，没有吃过人，还能怎么办？”

　　“万一他以后害人怎么办？”

　　“猛兽长了獠牙就关起来，吃了人就杀掉。这么简单的事还要婆婆妈妈！”

　　尹木莲像一根伫立的柱子，她的眼睛盯着脚尖，心思却一直在那些说话的人身上。

　　他还真的像是一件货物，无关的人讨论他的去处。

　　耳边响起一个贱兮兮的声音：“想什么呢？”

　　阎小五的手又搭在她的肩膀上，不过她已经习惯他这幅浪荡的模样。

　　明明害怕，还要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

　　尹木莲道：“没有想什么。”

　　想什么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阎小五故意拉长声线：“真的没有想谁吗？”

　　尹木莲想起今日在路上听到的一句话，听到的人瞬间变脸，于是说了出来：“想你妈。”

　　这句话不知道蕴含了什么强大的法力，阎小五的面容很快就塌了下来。

　　直到妖一步三回头走进森林，他都没有再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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