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蛇晒再多的太阳，它本性依旧阴冷，一点点虚假的柔情就能让你放下戒备，你不被蛇咬，谁被蛇咬？”

　　尹木莲原本不在意，直到受训的女孩子开口说话，她的内心瞬间提起，忍不住为之侧视，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探究，试图从稚嫩的声音里找寻那种熟悉的感觉。

　　女孩的手指搅弄衣裙上的贴花，道：“我还以为它改过自新了，谁会想到是这样？再说它也是一张人脸，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富家公子，我还想从它那里拿几个赏钱呢！”

　　褐衣男人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平常是短你吃了还是断你穿了，要那三瓜两枣做什么？它嘴上说的再好听，可它的毒牙不会允许，它的肚子更加不可能。”

　　女孩不过豆蔻年华，含笑的眼睛仿佛一弯明月。额边各自垂下一绺长辫，用红蓝绿三色彩带系紧，看起来落落大方。面对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从旁人三言两语中，可以大概拼凑出女孩做了什么事情。

　　人蛇食人，且吃掉的人越多，它们幻化人脸的本事越大。那个孩子见到一张漂亮的脸，长辈的教诲抛到九霄云外。眨眼间，人蛇顶着一张俊丽的脸“走”到女孩子面前，谁知道那不是人，一声大笑过后，血盆大口几乎碰到鼻尖。如果不是结伴而行，这女孩身上怕是无一物能存。

　　人蛇惯爱盘旋身体，绞杀比它大的猎物，对于“小点心”，直接生吞。

　　众人恶之。

　　褐衣男人应该是她长辈之类的人物。他的身躯看起来像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榕树，宽大的根系牢牢盘在周围的土里。嘴边两绺茂密的胡须和兔尾草没有两样，再往前伸，只能看见上半张潦草的脸。

　　尹木莲一时怔住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乎又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仿佛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前，一双纤长的手温柔地搭在她的头上，嘴张嘴合，细心嘱托。可惜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听不清声音，只记得是一道欣长宽和的身影。

　　青石板上脚印斑驳，白云在天上慢悠悠地飘荡，偶尔落了几片树叶，飘在水面，游走在溪涧间。

　　那个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片白色的花瓣。

　　风停住了向前的脚步，那抹白色飞到了她的面前，如同一片薄薄的羽毛轻盈地落在手心，最后化为一缕清风。

　　青色的身影一直注视着她，尽管看不真切对方，但是祥和宁静的气息不会骗人。

　　“走了走了。”阎小五催道。

　　尹木莲想起了她现在是在哪里，只是那个梦境太美好，她想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她渴望找回失去的记忆，可惜事与愿违。

　　有时候真希望梦境是真，这样就不会留下许多遗憾了。

　　该死的阎小五！

　　“欸，你别走啊！我们来比划比划！”

　　灰衣男子想拉住尹木莲的袖子，却只扯到一缕清风。

　　尹木莲顿时心生戒备，后退了几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切磋一下！”

　　灰衣男子兴奋地盯着尹木莲的手掌，周身浓烈的战意让人无法忽视。

　　褐衣男人不再训斥小女孩，旁人也频频望向这边。

　　风止云停，周围的气息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挤眉弄眼的脸实在是难看，尹木莲直接略过了阎小五的暗示，点了点头。实在是他呼出的口气太臭，尹木莲又侧身走了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道：“你想怎么比？”

　　灰衣男子道：“拿出你的本命武器与我一决！”

　　本命武器么？她的本命武器是什么？

　　只见灰衣男子手腕一转，一柄出鞘的宝剑握在手中。周围隐隐约约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似乎都在赞叹这把宝剑。

　　黑剑似墨，背厚刃薄。

　　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众人眼前一亮，少女摆动的玉指宛若一朵绽放的鲜花。尹木莲模仿起他的动作，如出一辙。直到她亮出手中的武器，不由得失去继续看下去的欲望。

　　尹木莲怀中抱紧的武器，不是什么名贵的刀剑，也不是灵巧的长鞭。

　　一把琵琶。

　　谁也没有料到少女的本命武器是这样一把名不见传的琵琶。

　　众人眼中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丝疑惑，更多的是惋惜。虽说这琵琶做工精致，毕竟是供人取乐的乐器，怎能与锋利的剑相比呢？

　　灰衣男子像一个被人玩弄感情后、还遭遇抛弃的怨夫，不可置信地道：“你的本命武器竟然是琵琶？怎么会是这么娘气的东西！”

　　热血一股脑地向上涌去，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涌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身体被识海里一团杂乱无章的东西操控了。那一刻，尹木莲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凭借本能想撕毁眼前看到的所有的东西。

　　一道青色的光闪过，声音几乎是贴着众人的头皮飞过去：“你尽管来试试她娘不娘气！”

　　啪——

　　谁也没有看清少女的动作，一道黑色的流光从半空中快速飞过，最后落到远处的树底下。又是一道“砰”的声音，众人才看清那是方才说话的男人。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混着刈断草木时才有的芬香。几人走近了些，才发觉这人确实伤得不轻。

　　地上以此人为中心裂开，如同一张破碎的蛛网，余下的力道往后拖行，他一直滑行到突出地面的树根上才打住。脸上的惊讶还未褪去，又增添了几分懊悔。

　　可惜人已经昏睡过去，只有胸膛在微弱起伏。

　　人群中也有看好戏者，抚掌大笑道：

　　“这可真是厉害。”

　　“对呀！琵琶还能这么用！真是活久见呐！”

　　“这娃娃手劲可真足！”

　　也有人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可耻，呵斥道：

　　“小心下一个就是你！”

　　“还不快救人！”

　　“快！他的手折了！”

　　也许是众人的声音吵醒了人，灰衣男子用胳膊肘撑地，他拒绝了他人的帮助，一点一点地坐正了身体：“我还活着！别……咳咳……瞎嚷嚷！”

　　空白的记忆，荒芜的内心，尹木莲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人，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手往前伸，纤细的手指拨弄琴弦。

　　右手一僵，停顿了一瞬，很快接上了曲子。

　　这个动作仿佛做了千百遍，熟悉的旋律萦绕在耳边，汇成一道涓涓细流融入伤口。

　　“我的伤口好了！居然好了！”灰衣男子掀起上衣，朝着离他最近的黑衣男子道：“哥！你看啊！一点事都没有！”

　　黑衣男子嫌弃地拍开他的手，往这边走了过来。

　　尹木莲抱紧了怀中的琵琶：“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愿赌服输。”他抱拳行了一礼，再次谈到他弟弟时，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稍纵即逝，尹木莲还是看见了。这是别人家的事情，她没有记在心上，听他讲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也学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在旁人略带诧异的眼神，走向了那道青色的身影。

　　此时此刻，阎小五手里拿着一个铜盘，在人群里窜前窜后，直到对方从袖中不情愿地摸出几枚金色的、比纽扣大一点的圆饼，并且是在黑溜溜的眼睛无声地催促下艰难地松开手指，足足堆起小丘高的铜盘才怼到另外一个人手边。

　　黑亮的眸中映出一张嬉笑的脸，不算是剑眉星目，也没有沾上俊朗清秀，只能算是硬朗寻常。这样一张普通到没有明显特征的面孔，哪怕是放在人群里也是极其难寻找到的。

　　尹木莲往前走了几步，道：“你在干什么？”

　　阎小五道：“挣钱！”

　　理直气壮，任凭谁也挑不出毛病。

　　一见到钱，阎小五额头上的皱纹瞬间被一股无形无色的力量撑开，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昨日这人还是一副缠绵卧榻的样子，唇色苍白，眼下泛着不正常的乌青，好似墨水在眼眶处慢慢晕开。今日跑到场地时，一口气都不喘，头发也没有湿透，更是趁人转身之际爬上了树。

　　阎小五身边站着一个大叔，光眉须占据了半张脸，手上的血液还未干涸，看起来应该是经过一番不小的搏斗。两人应该认识，交谈甚欢。

　　他看起来和一把斧头没什么两样。

　　尹木莲见阎小五笑得连眉眼分不开，好奇地用手指去触碰铜盘上的铜马，指腹贴近冰凉的铜器时，手上仿佛溅到了滚烫的热水，她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尽管她很不喜欢这块盘子，还是忍住了心上的烦躁，只当做是生病了，不然为什么只有她碰这铜器会感到滚烫灼热。

　　不知道这些闪亮的疙瘩有什么好看的，尹木莲欣赏不起来。

　　她斟酌道：“你好像很喜欢这种漂亮的……石头。”

　　她不知道这种没有灵力波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她忘记了这是什么。之前见那些人放下它们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副被削根断足的模样。

　　闻言，阎小五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笑道：“石头？哈！哈！哈！哈哈哈诶！这可不是什么石头，这是钱！难倒英雄好汉的钱呐！”

　　尹木莲道：“钱？交换物品的工具？”

　　这种东西好像是人最喜欢的礼物。

　　“这……”大叔贴近阎小五的耳朵，压低声音道：“这娃娃莫不是脑子轴吧？”

　　这声音算不上小，尹木莲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不能说出来，这会有麻烦。

　　麻烦会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阎小五似乎是看出她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耐心地道：“这是钱，算是交换物品的工具吧！不过它的作用不止这一种，还可以用来救人，当然也可以用来杀人，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碰，会惹到麻烦的。”

　　“不过像我这种没素质没道德还没钱的人，简直是比地里的芝麻还难找啊！”

　　他难得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大段话，哪次张嘴不是在坑人的路上，就是在损人的道上。

　　大叔道：“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啊！你这臭小子！”

　　他一边说，一边手掌沿着阎小五的后脑勺往前抚摸，梳拢的头发禁不起摧残，瞬间变成了一株肆意生长的杂草。

　　两人吵吵闹闹，尹木莲看了眼自己的手，还没有别人的一半大，默默地叹了口气。

　　尹木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步已经跟着阎小五走到了一扇木门前。

　　木门左下角缺了一处，可以通过那个缺口窥见里面的菱形石板。门柱左右各自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只有右边的上联才有题字，左边的下联空空如也，一滴墨水也不曾点。

　　阎小五嘴里不停嘟囔：“住在这里的家伙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脑子有什么问题。他自号半联书生，只题上联，下联往往不写。”

　　只写上联？难道是等人来题下联不成？

　　若是在自己家门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用来送礼的是否不太妥当？

　　不对！她为什么要关心别人的事情？

　　尹木莲习惯性地歪头道：“为什么？”

　　阎小五翻了个白眼，手中的棍子胡乱敲打路边的杂草，轻飘飘地道：“谁知道呢？许是下联写不出，或者是根本没有下联？反正他家门上一副对联都只有一半题好字，另一半是空的。”

　　尹木莲瞬间感到肚子里一阵痉挛，片刻之后，急促的呼吸频率慢慢缓了下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写上联那还是对联吗？”

　　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察觉到后面的动静，尹木莲似乎早已习惯隐忍痛苦，眼皮颤动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阎小五依旧喋喋不休：“听说这人与一个写话本的人不对付，两人对赌，结果这人输了，自此只写上联。”

　　尹木莲小声地道：“赌是不好的东西。”

　　声音太小，甚至还有些含糊。好像有人这样对她说过，她只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

　　阎小五好似找到玩具的小孩子，直接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可真像个小老头，一本正经。”

　　尹木莲急切地道：“我不老！”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长大，可也害怕长大。

　　长大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也是一次必经的洗礼。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更加像个老头了，哈哈哈——哎呦！”

　　阎小五正笑得开怀，不曾防备，竟然被从拐角处跑过来的一道身影撞到地上，一声闷响惊动了落在枝上的鸟儿，几双翅膀立马扑腾飞远。尹木莲涣散无神的目光立刻消失。单听声音就很痛，何况这条街道上铺的都是坚固的青石板。

　　地上的人看起来有些滑稽，像是个过年时磕头求红包的小孩。膝盖处发出了不小的响声，很快被另一道爽朗的声音盖了过去。

　　“没大没小！”

　　来人一身劲装，头发尽数往后拢起，她方才直接踩上阎小五的肩膀，借着力道在空中旋转了一圈，轻盈地落地，动作娴熟，仿佛做了几十遍。只是可怜阎小五往前一个趔趄，差点丧失门牙。

　　地上的人不紧不慢地爬了起来，阎小五笑得极其谄媚：“乔姐，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道任你欺负人家小姑娘吗？”乔姐嗔怒地瞪了一眼阎小五，视线转向尹木莲，两眼放光，疾步朝前，竟然绕过阎小五直接走到了她的面前。

　　“哟！好标志的人儿！”尹木莲的肩膀搭上了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身体动弹不得，她想后退一步的脚悬停在离地面不到一寸的地方，“莫不是你小子给自己找的媳妇？”

　　阎小五一惊一乍：“怎么可能？！”

　　“那倒也是，就你这个寒碜的样子，哪个姑娘会看上你！”

　　“你别瞧不起人！”

　　“我从来都不瞧你。”

　　这个叫乔姐的人很有意思，竟然能管到阎小五，真是一物降一物。

　　如果不抓住她的肩膀更好了。

　　“走！小姑娘！带你买一身合适的衣裳！”

　　尹木莲这才低头，身上的衣服落满尘埃，衣摆不知从哪里沾上了黑色的泥土，几片碎叶缠在衣袖处，如果不是乔姐出言提醒，她恐怕会一直穿着这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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