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逐风向你

　　路云刚洗完澡，头发柔顺地垂敛着，较平时的颜色深了些许，身上似乎沾着漉漉的雾气。

　　雾里有着浅淡的香味，在夜晚的灯光里，无声地朝他漫浸而来。

　　他似乎又闻到了淡淡的发香味。

　　-

　　路云目光和书桌前的人对视几秒。

　　他没有想到，刘宇一会突然转身看过来。

　　也没想，自己竟然也杵着，和他同样地对看了相同的时间。

　　他垂下的手指揪了一下睡衣毛茸茸的衣摆，试着打破沉寂：“你……要去洗吗？”

　　“……好。”

　　刘宇一起身，从路云身边经过后，喉间轻动了一下。

　　他在行李箱中拿了衣服，抱着衣物出去，拉开门，手在门把上顿停两秒。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回头，对路云：“后天我要走了。”

　　路云正站在柜旁拿毛巾，闻言，放下东西转向他：“怎么突然又要走了？”

　　刘宇一迟疑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我爸让我，回南宜过年。”

　　“他今年有空了吗？”

　　“他说的是有。”

　　刘宇一苦笑：“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过去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结果很难说，但刘宇一的回复，已经明显地确定他后天会离开这里。

　　路云倏然感觉到心里像缺失了一块儿。

　　他以为这段时间，他们会一起度过一个漫长的假期，然而事与愿违。

　　与此同时，心里开始生出不舍，像雾一样漫上来，拢住了他。

　　还有他们。

　　路云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回复中也带了点鼻音：“哦，没事，那你到时候去吧。”

　　“嗯。”

　　刘宇一听到他这样回答，稍微释然了些许，拉开门出去之前，说声“谢谢”。

　　门带上。

　　路云在柜前默然立着，听见浴室传来水声，关上柜门。

　　接着到了书桌前，拉开右侧的椅子，慢慢地坐下。

　　-

　　刘宇一洗完回房间，路云正伏在右半边的书桌，面前摊着试卷，埋头认真书写。

　　他放轻了自己动作的声音，整理好一切之后，拉开左侧的椅子，在路云身边慢慢坐下。

　　两人就这么各安其事地坐了会儿，房间里的时光，在这时好像变缓了。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刘宇一结束了今日份的练习，合上题册。

　　却听路云出了声：“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除了完成每日份的打卡和作业，不过它们用时也不长。”

　　“那明天我们一起去镇子玩。”路云写下最后几个字，搁下笔，“云禾镇很大也很好玩，我带你去逛逛。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玩开心了再走。”

　　“好啊。”

　　刘宇一合上书，恢复到平日里活跃的状态，趴在桌上眼巴巴地望着路云，以轻松的语气试着缓和内心沉沉的感觉：“那，镇子上好吃的多不多呀？”

　　“很多的，街上有不少卖特色小吃的铺子。”路云给他认真介绍，“有一家糖油果子特别好吃，我明天带你尝尝。”

　　“嗯嗯！”

　　房间的门这时候被敲响，外婆在门外：“睡了吗？两个小朋友？”

　　“还没，外婆。”路云起身开了门，“我们在说明天去镇上的事情。”

　　“明天去镇上吗？可以啊。”外婆端来了两碗银耳羹，放他们桌上，“花了一下午时间熬的，快尝尝，可甜了。”

　　“谢谢外婆。”刘宇一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香甜润滑，熬得很稠。

　　“别客气旺福。”外婆笑容慈爱，见路云在喝，又问他，“甜吗？云宝？你不喜欢太甜，糖我就放少了点儿。”

　　“刚刚合适，外婆辛苦了。”路云竖起大拇指，“好喝！”

　　“那就好嘛，对了，云宝。”外婆知道他俩明天要去镇上，就拜托路云个事，“云宝，你明天去镇子买两条围裙回来，就厨房里那种，家里过年得用。”

　　“好的。”

　　“就去你陈阿姨的店吧，她那儿质量挺好的。”

　　“好。”

　　外婆是陈阿姨服装店的常客，两家经常来往也比较熟。

　　他俩喝完银耳羹之后，外婆端着碗出了房间，临走之前还嘱咐他们早点休息。

　　“小朋友们都早点睡！”“嗯嗯，拜拜！”“外婆拜拜！”

　　“拜拜。”

　　-

　　刘宇一乖乖听话，外婆离开之后，起了身。

　　路云见他拉开椅子，问：“你要休息了吗？”

　　“差不多吧。”刘宇一回，“去漱个口先。”

　　刚才洗漱时已经刷了牙，他这回又喝了甜银耳，怎么也得再漱个口。

　　路云哦了声。

　　刘宇一离开房间之后。

　　他的笔尖在桌上的纸张划来划去，留下一些纷乱的线条。

　　过了明天，刘宇一就要离开了。

　　他突然感觉，这剩下的时间突然就走得好快。

　　-

　　刘宇一回来之后，收了桌上的书本，把它们工整地放到行李箱专门放书籍的那一格。

　　然后，他躺到床边一侧。

　　“路路，你也早点睡哦，晚上别熬太久。”刘宇一侧头，拉上被子对他说。

　　路云也不打算今晚熬太久，他直接站起来：“我也休息了。”就也去漱了个口。

　　回来之后，他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路云躺在靠窗的一侧，房间里空调温度适宜，他双手搭在被子外面，眼睛放空像在思考什么。

　　时间就这样，无声地过了几分钟。

　　路云侧身回去，下意识地看看刘宇一。

　　却见，刘宇一正面对着他这一方。

　　他也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就只是侧转着，对着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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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云的眼眸就这样，撞上了他黑邃的眸子。

　　他与刘宇一近距离面对着面，发现他力挺轮廓的阴影都是那么的清晰。

　　“你怎么还没有睡？……”他问刘宇一。

　　刘宇一微沉低和的声线自枕被间吐出：“我这不刚躺上来么？”

　　刘宇一又追问他：“你怎么也还不睡？”

　　“我睡不着。”

　　路云话语带了点鼻音。

　　“真巧。”刘宇一双手从被子缓缓探出来，回望着他的眼睛，“我也睡不着。”

　　两个人似乎都各怀了点心事。

　　刘宇一突发奇想：“既然都睡不着，那我们一起来讲故事吧。”

　　“好啊。”路云暂时还没有灵感，就提议，“要不你先来？”

　　“好吧，那让我想一想。”刘宇一将一只手枕在脑后，做冥思苦想状。

　　他视线不经意瞥到房间里不远处，柜架上。玻璃缸中，小八静默无声地趴着，不知道睡了没。

　　路云回老家，不忘将小八也带了回来。

　　刘宇一构想着故事，又看到小八，突然问路云：

　　“路路，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给我讲过的小乌龟海底奇遇记？”

　　“记得。”

　　他说的是六年级那次。

　　六年级上学期某天，陈心艺他们出差一段时间，留路云一个人在家里，陈心艺担心他在家的生活，就拜托刘宇一过来陪他，两个孩子也刚好彼此有个照应。

　　那时候，他俩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路云灵机一动，决定找乐子，就提议：“旺福，我们来讲故事吧！”

　　“好啊，你先来吧，我还没想好要讲什么。”

　　“可以。”路云应得很快，因为他刚好有故事的素材。

　　语文课最近的习作主题是：变形记之我的奇思妙想，老师让大家发挥想象，幻想自己假如有一天变成某种小动物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有趣的经历。

　　路云当时就写了自己变成小乌龟，然后进入海底世界的一系列奇妙历险。

　　深夜里，当时房间灯光暖融融，两个孩子面对着面。

　　一个认真讲故事，一个专心听故事。

　　他当时给刘宇一是这样讲的：

　　“从前有一家宠物店，店里有一口玻璃缸，缸里养了很多很多的小乌龟，有一只小乌龟待在玻璃缸里，每一天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玻璃缸不小心摔坏了，于是它奋力逃了出来，只是爬的过程中，不小心被一个孩子捡走了。

　　孩子去海滩玩，用盒子装着小乌龟，把它放到一边儿……”

　　“接下来是不是，小乌龟偷偷逃走，最后回到了大海？”那时候两个人都在童年阶段，刘宇一窝在被子里，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猜测着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路云神秘兮兮地晃晃手指：“不哦，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老师告诉我们，写故事一定要跌宕起伏，那样才精彩呢！”

　　“那接下来呢？”刘宇一抱着期待倾听。

　　路云就给他继续讲：“小乌龟确实偷偷溜走了，它打翻了盒子，然后，沿着海滩爬呀爬呀，爬了不知有多久，就在这时——”

　　路云一边讲述，一边做着双手扑抓的手势：“一只海鸟朝小龟飞了过来，然后叼走了它！”

　　刘宇一不免有些担心起接下来的事，他有点怕，怕小龟会被吃掉。

　　紧接着，路云说：“你肯定会想，故事到这里该不会就结束了吧？No no no！主角是不会那么轻易就下线的啦，海鸟飞呀飞呀，飞久了，突然感到嘴巴有点酸，它的喙一松动，小龟就扑通一声，落进了海洋里。”

　　“太好了。”

　　刘宇一听到这儿，长舒一口气：“它终于回到了大海。”

　　“不过，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路云又晃了晃手指，持续保持神秘感：

　　“小龟在海里游啊游，游着游着，看到了一团美丽的珊瑚，它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东西，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只是还没有游到那儿，珊瑚里头，突然卷过来一个庞大的触手！它吓坏了，赶紧逃走，然而那个触手却还在追它！就这时，一个生物迅速出现，拖着它，将它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山洞，山洞里很安全，触手怪找不到它们，就离开了……”

　　不得不说，路云讲起故事来，还挺绘声绘色的。

　　刘宇一不知不觉间就被代入了进去。

　　路云：“过了一会儿，小龟从害怕中恢复过来，它看了看刚才救了自己的生物——一只海马。”

　　“噗——”

　　听到这儿，刘宇一实在没憋住笑了声：“为什么是海马呀？”

　　“我觉得海马很酷啊，它能和小龟成为好朋友。”说到这里，路云不免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个动画，里面海马和小龟就是好朋友。

　　路云：“总而言之，小龟和海马成了好朋友，小龟从此在海底世界有了一个家，它和海马住在同一个山洞。”

　　“我又有个问题。”刘宇一发现自己越到后头疑惑越多。

　　路云故事暂停：“嗯嗯，你问吧。”

　　“为什么小龟和海马住在一起？它们不是应该和它们的同类住在一起吗？比如说，它们的家人。”

　　路云几乎是没有多做思考，就回答了他的疑问：“是因为，它们都长大了，都必须离开家，去新的地方生活。”

　　“哦……”刘宇一略有所思，又想起个问题，问，“那为什么，海马不和海马朋友一起住，而是和小龟住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啊。”路云迅速答。

　　朋友，唯一的朋友。

　　刘宇一因他这句话，心里有了些许触动。

　　他开始期待之后的情节：“那，它们在一起生活之后呢？”

　　“之后，它们就一起探险，去了海底世界的很多地方，比如鲨鱼村啊，比如海底火山啊，还有海底古遗迹……”

　　那天晚上，路云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着奇妙探险故事，一个连着一个，颇有故事连载的感觉。

　　只是在讲完第二个历险情节时，路云再也撑不住眼皮传来的睡意，打了个哈欠说：“旺福……剩下的故事我之后再给你讲……我现在好困……先睡了……”

　　他说了句晚安，裹紧被子，翻了个身就陷入了睡眠。

　　刘宇一正躺着，望着天花板。

　　他的思维还停在路云刚刚讲到的故事。

　　鲨鱼村里，小龟和海马机智脱困，并拯救了被鲨鱼关起来的同伴。

　　海底火山，他们互相鼓励，最终逃出生天。

　　那么之后呢？故事又会有着什么样的走向？小龟和海马又会有怎样的奇遇？

　　还有，它们真的会一直这样，一直历险下去吗？会不会有一天发生矛盾，然后分开？

　　或许某一天，它们都长大了，然后各自去各自的地方，各自经历各自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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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想法如连珠泡泡，一串又一串地冒出来，浮在了心里。

　　他很想知道故事后面的走向，想要知道结局。

　　可是，后来，事与愿违。

　　六年级那个暑假，在一次剧烈的冲突之后，他被刘琨泽连夜带离了江城。

　　而关于小龟和海马的冒险故事，至此，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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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路路，当年那个小乌龟历险记，你只给我讲到了海底火山历险的部分。”

　　刘宇一现在仍旧记得很清楚：“我想继续听后面的，你能给我继续讲吗？我想听到大结局。”

　　柔和的灯光里，他的眼也染上了温柔，他一手枕在脑后，目视着路云，认真等待他接下来的讲述。

　　路云却迟疑了。

　　小时候，因为年龄还小，所以总是充满想象力和无限的神思，当时那个故事，他其实还没有构思到结局部分，作文本上的内容也因为时间关系，当时只写到了鲨鱼村历险，接着就收了尾。

　　至于后面，它们会经历什么，有什么样的生活，他还没有具体想过。

　　只清楚地记得，当时作文结尾最后一个自然段是：

　　“它们离开了村子，手拉着手向前遨游，继续着下一场奇妙的冒险……”

　　现在，刘宇一满脸期待地等待着故事后来的走向。

　　路云很想现场自创，然而如今想象力匮乏，早已没有了童年时代的纯真和无限的幻想能力，创造出来的东西，恐怕只会与当时完全违背。

　　于是最终，在刘宇一期待的注目里，他不得不遗憾地宣告，他的期待已经落了空。

　　“对不起旺福……”路云如实地告诉他，心里满是遗憾，“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后面的故事，该如何续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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