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几日来春雨缠绵，园子里湿漉漉绿洇洇，瓦上檐下落雨滴答，沉寂了一冬的蛙声又苏醒了过来，此起彼伏地互相呼应。
　　林溪正在吃早餐，一只淋湿了羽毛的小鸟，歪歪斜斜地飞进十几米外的回廊，抖翅振落身上的水珠。林溪看它有趣，便捏了一小块杏仁酥，丢到小鸟跟前。小鸟吃了一惊，几下起落低低飞开，看林溪没动弹，方犹犹豫豫的踱了回来，啄下酥饼瞄一下林溪。林溪又丢了几丁榛子出去，一颗比一颗近，哄着小鸟一步一步地靠过来。
　　正在得意间，月洞门外一声笑语：“林溪，有什么好吃的？”
　　小鸟立刻扑棱着高飞而去，一忽儿就没了踪迹。
　　林溪抓起一根大油条，往王纶面上直直掷去，气恼地说：“吃吃吃！”
　　王纶捞住油条，啃了一大口，陪笑说：“那丑鸟有什么好的，待会我赔你一只鹦鹉。”
　　雨天出门的人少，街上倒得清净。林溪闲得发慌，也正想出门溜达溜达，可是按照规定，两人却不能单独相处的。林溪去找卓南泉作陪客。
　　“南泉正在外书房给丫鬟小厮上课，还要等会儿才得空，左右无事，我们也去听听吧。”
　　卓南泉学问是很好的，也没有学究冬烘气，但毕竟是世家阀阅子弟，眼界角度与劳工阶层大大不同。林溪曾经给他建议说，拣他们用得着的学，八股经书就甭教了。南泉排了三字经、算术、格物等几样课业给林溪审核。林溪笑道：“俗物要学，心性也要讲究的。穷苦人便活该无趣么？”
　　南泉点头称是，又加了诗文鉴赏，效果不错，林溪觉得男孩女孩灵秀不少。今天正逢讲析诗文，林溪两人收敛声息，蹑手蹑脚走到书房窗外探看。
　　堂上挂了两张大纸，一张上书一个“雨”字，另外一张是一首八句七言格律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咏雨的名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篇了。”卓南泉手执细竹鞭，轻轻点着诗句：“世事人情薄似纱，我是为什么骑了马到这京城来？雨声潺潺，国事乡愁尽入心中，诗人辗转一夜不能成眠；春色明媚，诗人却躲在屋内，以书法、茶艺消磨时光。抱负不能施展，唯余寂寥落寞。”
　　卓南泉被自己的描述触动了，秀丽面孔笼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堂下的丫头小子们神情专注，却没有先生投入，有几个孩子懵懵懂懂地，暗暗憋着笑，显然不理解先生的感伤。
　　王纶悄悄对林溪说：“曲高和寡啊！”
　　林溪也轻笑：“雨，这个题目啊，老师们总是很喜欢的。”
　　两人想到了共同的往事，都抿嘴笑了起来。

　　林溪他们刚进席兰大学，学长学姐们就很热心地来面授机宜。听说他们第一个学期的情感修养课老师叫奥尔格，前辈们大笑说：“啊呀，你们现在就可以准备这门课的考试内容了。奥尔格老师的题目一百年不变：《雨》！”
　　林溪很烦恼，雨和她的感情毫不搭界。她不知道怎么把两个东西扯到一起来。当然当然，她明白老师的用意。是有那么些人，一下雨，浑身的文艺细胞便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酸水，自然啦，历史啦，回忆啦，爱情啦，友谊啦，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感都能把雨当作不错的强化媒介。
　　林溪很诚实，她对雨完全免疫。
　　林溪决定玩点逆向思维。她研究了两个月的磁力震荡器微型化。报废了三台发动机，烧焦了五次头发，终于成功了！
　　两米高一米直径的透明圆罩，黑色台座，台座上做了一个海边风景模型，海水、沙滩、椰树、红顶的别墅。
　　奥尔格老师和同学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另类作品。
　　林溪胸有成竹地按下遥控开关。
　　水面雾气蒸腾，冉冉上升，在圆罩上方凝为一团白云，白云越聚越厚越聚越黑，几分钟后，小小的水滴从云中坠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师生们合上嘴巴：“噢，行为艺术！”
　　奥尔格老师不解地问道：“非常精彩的发明！可是和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林溪没有马上回答他，她举起手中遥控器，展示上面的按键：“尊敬的老师、同学们，这台小机子可以模拟小雨、中雨、大雨、暴雨。还可以模拟……”她指着一枚橙色的按钮，洋洋得意地环视全场，确认关子卖得足够后，按下它：“闪电！”
　　小小的枝形闪电在圆罩里噼啪作响。
　　教室里一片低低地赞叹。
　　林溪用很煽动地广告语气说到：“这台机子绝对是够酷够劲的装饰品，而且它售价低廉，能耗极少，维护便捷，欢迎各位预订，产量有限，欲够从速。”
　　台下树起一片手臂：“我订一个！我订一个！”
　　林溪在乱哄哄的吵嚷中眉开眼笑地宣布：“本公司近期将推出第二代产品，价格只多五成，除了可以模拟雨雾雷电，还可以模拟风雪！”
　　女生尖叫，男生吹口哨，有人还很配合地砰砰砰地捶桌子。林溪笑容满面，在台上频频鞠躬致谢。
　　场面很热烈，奥尔格老师连连摇头，笑道：“林溪，我打断一下好吗？现在应该介绍自己的情感修养作业了，产品发布会等下再继续。”
　　林溪诡笑说：“老师，我正在阐述我对雨的感想啊。老师为什么喜欢把雨和情感联系起来呢！”
　　面对女孩微带揶揄地提问，奥尔格老师有些尴尬地微笑说：“的确是很老的题目了。我总是从雨中感悟到自然的奇妙，由此想到人事的变迁。”
　　林溪略略欠身：“我以为，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赞美来源于自然的神秘与变幻莫测。我们已经可以完全控制行星表面的任何一种气象变化，甚至把它们轻易地玩弄于掌中。”林溪拍拍旁边的圆罩，挺胸仰首地睥睨道：“当雨雪雷电对我不再神秘之后，我的情感也不会和它们产生共鸣了。”
　　奥尔格老师想了想，说：“可是，对自然的热爱和赞美，是人类情感的重要方面吧。自许为神，凌驾于自然之上，是非常危险的一种思想。人类仍然需要对自然的敬畏。”
　　这个质问，林溪有预计到。她严肃地对奥尔格老师说：“老师误解我了，我只是对雨雪雷电这种小儿科不感冒，不是蔑视整个自然哦！有位远古先贤说过一句话，那句话一直是我最崇敬的语录。”她更加虔诚地念道：“世上有两样东西令我震撼：心中崇高的道德，头上浩瀚的星辰。”
　　林溪很满意地看到，奥尔格老师被自己震住了。但是，这门课的年级评分她居然只得了第三名。她跑到年级展览厅，看看是谁胆敢超过天才林溪。
　　第一名是一首曲子，第二名是一首诗。
　　林溪拜读之后，忿忿不平地说：“就这种哼哼唧唧、无病呻吟、鸡零狗碎的东西啊，评委真是有眼无珠！”
　　旁边正站着几个人，听了林溪的批评，纷纷转头看她。莱诺悄悄对林溪说：“嘿！骂到正主儿了。左边那个就是第一名，雷•丹斯达。”
　　雷•丹斯达有一对极其美丽的海蓝眼睛，宝石般光影流离，不过，神色很不友好。他冷冷地瞟了几眼林溪，转头向林溪的作品轻蔑地说：“乏味的金属疙瘩。”
　　林溪恍然道：“古英格兰语里雨的发音就象‘雷’，第二名的那首花痴情诗是献给他的吧，‘名为雨的少年’……好想吐。”
　　某些人与某些人，命里犯冲。
　　娜拉老师在旁微微摇头：“浪漫主义和反浪漫主义，搞的极端起来都是要命的东西。”

　　话说堂上卓南泉解说完了，让学生们自由发言。那些丫头小厮们哪儿来的闲情逸致和他悲春伤时呢，搜索枯肠之后，结结巴巴地答了几句。
　　“下雨好哇，省了浇花的功夫。”这是小花匠的想法。
　　一个胖胖的丫头说：“听着下雨的声音，特别容易睡着。”
　　卓南泉好脾气地笑笑，有些期待地看向小萼，小萼有个秀才老爹，自己文才也不错。每当其他人不能让先生满意时，小萼可以救救场。
　　小萼摇头晃脑了好一番，抬头说：“先生，我得了几句啦。”
　　“说来听听。”
　　“陌上芊芊新草细，澄江酥雨连野碧。”
　　卓南泉诧异兼赞赏道：“何其雅致清新，好句好句。下句呢？”
　　“忽然一日天晴了，晒袄的晒袄，晾衣的晾衣。”
　　堂下一片嘻哈，卓南泉又好气又好笑：“还是不错的。很应景很贴切。”
　　林溪笑着进去，用力拍拍小萼：“何止不错，简直深得我心！小萼，想要什么奖品？”
　　“小姐来邀卓先生出门的吧，带上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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