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作者:青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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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兵部的文官、武将及其谋士们,围着地图已经争吵了整整一天,有几位体弱的双眼红丝密布,嗓音嘶哑,摇摇欲坠。可是没有人敢休息,风口浪尖上谁愿意扛上怠惰的罪名?就是要昏倒,也要倒在兵部大堂冰冷的砖地上,万万不可倒在床上。
      尚书季郁的左右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仿佛两只小铁锥在戳,他狠狠地再灌了口浓到发苦的铁观音。他非常嫉妒武将们,行伍出身的就不说了,便是那几位豪门出身的来这里混军功的纨绔子弟,脸色也比文官强,到底有些功夫底子,怎么也比他这个书生壮实啊。
      年前,西北、东北方才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春荒就来了,各地的流民乱军,一股大过一股,最近的一股奇袭之下甚至一度接近了京畿重地。只有简陋武器、破布烂衫的农民,当然不是官军的对手。可是流民似乎悍不畏死,官军杀到手软也是杀他不尽。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还未剿灭,那边又举事了。
      随着旱情的加剧,乱民越聚越多,最大的一支已过百万之众,躲到楚、郸、蘅三省交界的青淆大山中,拉起了王旗,和追击来的官军玩起了捉迷藏。官军在迷宫般的莽林中转了月余,杀了二十多万贼子,所过之处尸横盈谷,山溪尽皆染红,大军过后,山间的豺狼虎豹吃死尸吃的油光水亮。但,官军仍然没有追击到乱军的主力。
      负责楚、留的名将俞达虬也是个狠角色了,竟脸色灰灰地对季郁说:“大人,我仿佛在与大海比划拳脚。”
      总兵们要求增援的战报在兵部越压越厚,皇帝的耐心也越来越微弱了。

      今晨,皇帝将折子摔到季郁脸上,冷笑说:“连些土鸡瓦狗般的乱民都弹压不了,还有脸要增援。”
      季郁战战兢兢地陈述说,实在是军力不足。景王等几位大臣也在旁边小心地帮腔,皇帝怒气冲冲地说:“既如此,要增多少?”
      昨晚兵部众人筹划了一夜,拟订军费总开支一百二十万,增兵二十万。
      季郁咬咬牙,开口说:“军费一百一十万两,增兵十八万。”说完,眼睛余光瞥见几位武将五官抽搐,季郁心里恨到:“瞪什么瞪,他妈的你们自己试试从皇帝手里撬钱看看。”
      “什么,你可真敢说啊!是不是想漫天要价啊,没想到季大人还有做奸商的潜质。”皇帝的怒火燃烧得更猛烈了,冰冷的嘲笑向地上的季郁倾泄而下。
      季郁连连磕头,诚惶诚恐地颤声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这个已经是尽力精简的。”
      皇帝的锐利目光转向户部尚书陈互磊,问:“库里有多少银子?”
      陈互磊顶着皇帝雪亮的目光,苦着脸答:“五万两。”您老隔三岔五就差太监来查问库存,前天才查过,有多少,会不清楚吗?陈互磊觉得自己象煎锅里的鱼,两面焦黄,滋滋地冒油星。
      景王心里重重地叹着气。税收一年少似一年,这才过完年多久啊,户部就剩五万两了,连维持一日的军政开支都不够。不过这是明面上的。大舜的国库分外库、内库,内库设在内宫,由皇上亲自抓着;外库名义上由户部执掌,实际上也由皇帝管着。户部但凡有大笔的银子,皇帝立刻让太监缴回内库。所以虽然户部外库里空的连老鼠都懒得去,户部尚书手里一点财权都没有,全在皇帝手里攥的紧紧的,从外库搬到内库很迅捷,可再要从皇帝手里抠银子出来就不是一般的艰难了。
      景王很同情陈互磊。他这个户部尚书形同虚设,皇帝压根不信任他,上报的各项财政预算皇帝都要砍下好大一截,户部顶着个牌子,只是个两面受气的空壳子。
      沉吟了好一会,皇帝决断道:“增兵十八万可以,但是军费只给八十万。”
      季郁浑身凉嗖嗖地回了兵部。
      现在,他们用了一天,也还没筹划明白,如何用区区八十万两平定一百八十万并且在飞速增加中的乱军 。

      武将们吵吵嚷嚷地为自己争取军晌兵力,文官们心力交猝地左右支绌,局势仍然一团墨黑。
      大堂里唯有景王镇静如昔,若有所思地品着清茶,季郁知道这位王爷就是大军压境也能够处变不惊,实实当的起军中砥柱。这次本来没有他的事,是季郁哀求他来给自己出谋划策的。
      季郁揉着要炸开的太阳穴,问景王:“一筹莫展啊。王爷有什么指教的?”
      景王放下茶杯,抬头环视众人。争吵声便迅速地静了下来,大家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景王。
      景王其实不想插手,乱民不在他的防区内,他手中军权已经非常之大,三分之一的军队在他手中,他应该避嫌的。但是,却不过季郁的情面。而更重要的是,景王不忍心,季郁给他看了青淆战报,一百万流民!要屠光吗?
      景王问众人:“你们的难题是什么?”
      “兵力太少。”
      “不是兵力太少,是流民太多。”
      众将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王爷的意思,这两个有区别吗?王爷想说什么?
      景王考究的目光来来回回的扫视,脸色越来越僵,被他盯到的将官们一个个缩起脖子,原来闹哄哄的大厅安静无比,诸位大员都低眉垂首,做苦苦思索状。
      景王非常失望,这么简单陈旧的解决办法,为什么没有人想到呢。他有些泄气地看着眼前这些高级将领,一群莽夫!
      要认真说起来,也怪不得他们。大舜的武举只评判拳脚刀枪,文字、兵法一概不考,因此,绝大部分武将的战术战略素养低的可笑,不少大将仅仅粗通文墨,连战报都不会写。
      好几位号称猛将的家伙,也不过仗着拳头硬些,上战场就会群殴,阵法惨不忍睹。带的兵和乡间农民的唯一区别,多了点甲胄武器而已。
      景王放弃开导他们,简捷地说:“招安,许他们路费,遣送原籍。分而化之,便不足为惧。”
      众人如释重负,正要奉承景王高才,景王将手一抬,压下欢呼声,对季郁说:“奏请户部尚书陈互垒领军。”
      季郁楞了楞,这不和规矩啊,户部尚书如何做统帅?随后他明白了景王的用意,连连点头道:“乡民逃离原籍,躲避税赋,本来就是户部的事。现在要招安,让户部尚书来主持,煞气就盖少些,流民更容易说服。好,这个安排不错。”
      季郁再仔细想想,笑容越来越大:“陈互磊行事稳妥明敏,颇有才具,当得此任。好极好极!”
      景王也暗暗点头,季郁果然不爱争功,这也正是景王以他为友的原因之一。
      陈互垒出京赴任前,亲自来向景王拜谢举荐之恩。他和景王根本不熟,不知景王如何会看上他,将天大的一个机会送与他,这趟差事如若成功,皇帝要对他大为改观了。他感激兼且糊里糊涂。
      景王辞了陈互垒的礼单,淡淡道:“陈大人素有佳评,非小王一人举荐之力,若能化解此次危局,便是朝廷之幸天下苍生之幸了,那时,便当小王感激大人了。”
      此后,陈互垒逢人便称颂景王乃人臣旌表。
      陈互垒也没有辜负景王的信任,两月余,就招安了三十万人。在山中开垦荒地经年不愿意遣返原籍的,朝廷也许诺他们就地入籍,陈互垒很有效率地在山下设了两个新县衙,进行户籍管理。
      皇帝也没有象景王担心的那样责怪景王越殂代庖,反而很高兴景王的建议,他对景王说:“九弟的主意不错啊,那群笨蛋还跟朕要一百一十万呢。看情形,连遣散费在内,八十万就足够了。”
      景王微微一笑,答道:“这些大臣,是要逼一逼才肯出真力气的。”
      皇帝心情很好,便笑对景王说:“九弟是否觉得皇兄吝啬啊?”
      景王平静地说:“皇兄很精明。”
      皇帝看看他,岔开话题了。
      这位皇兄的确是很吝啬。景王自己都长年为了讨军备与他磨嘴皮子,何况旁人呢?
      大臣们私下里怨声载道,景王是知道的。皇帝批的钱,有时实在是太苛刻了,拿了御批的大臣想撞墙的心都有了,景王还听说,为了完成任务,有的大臣要往里地贴私房钱。皇帝也知道了,冷笑说:“他们拿的也够多了,贴点也是正理。”
      这话听着很蛮横,其实,皇帝也很有苦衷。要说这位皇帝,是从小立志要做中兴明君的。尤其比穷奢极侈、滥用宦官的先帝来,皇帝还真是勤俭戒慎,自己在宫内的用度是省了又省,连皇后都带头教宫女织布了,可国库依然一日虚过一日。
      大舜朝野上下的贪污之风尾大不掉,糜烂入骨。皇帝很焦虑,对贪官咬牙切齿的,但杀了一批又一批,这贪官还是飞蛾扑火蝗虫过境般无边无际。今日官声还很清廉的人,提拔不了几天,也有案子翻出来的。
      一来二去的皇帝疑心重了,什么人看在他眼里都有贪官的嫌疑,他谁也不敢信了,待大臣越发苛厉,内阁的阁老、六部的尚书,全给他架空,事无巨细都要他亲自审核方可。但是皇帝只有一个身子,又深处宫中,外头的事务哪能都料理清楚呢,他撇开大臣,找谁做帮手?只有身边亲信的太监了,那些阉人为了争权就更要踩低大臣们,在皇帝面前拨弄是非。皇帝知道太监们的私心,对他们的话也将信将疑。太监的日子也不好过,动辄得疚,被皇帝杖毙的死亡率比大臣尚多几倍。太监也是一群生理被摧残、心理被扭曲的可怜人呐。
      大臣们在皇帝、太监的夹缝里也奋力求生,或者尸位素餐,和稀泥,做“纸糊的阁老”、“泥塑的尚书”;或者结党营私,争权夺利,蝇营狗苟;或者以上两者兼有。大舜朝皇帝的专权可以说是历朝之最,高居权力食物链的顶端,但是,自古以来封建社会的大臣就具备对皇帝的约束权力。比如,他们可以指责皇帝“无道”,当舆论声浪高涨时,九五至尊也得低头。历朝历代,被权臣架空的皇帝也不少啊。当今天子受了这种窝囊气,越发气盛。
      皇帝、大臣、太监,大舜权力的三方机构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大舜的政治体系,已经在分崩离析的边缘。边防、乱军、贪污、财政赤字、豪强横行,皇帝的案头,陈列着大舜政治的千疮百孔。
      皇帝不明白,怎么他这样努力,朝政却一步步地滑向沼泽的泥潭呢?
      景王对皇帝的很多错误政令都很明了,但是他隐忍着不置一词。他军功太大,民望太盛,血统太高,别人可以批评皇帝,他不可以。
      而且,很多时候他和皇帝一样困惑无力,这样浑浊混乱的天地,如何荡涤一清?他也许是比皇帝聪明一点,但是,聪明地也很有限。
      景王深切记得去年端午,皇帝与他单独饮酒,微醉之时,皇帝无限落寞地轻叹:“连你也不和说朕真话了……”
      景王听罢心生酸楚,许久默默无语。
      皇帝很孤独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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