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

作者:丁丁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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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玖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迟,让人一阵好等。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人人都盼着即将到来的新年能有个好彩头。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含漾终于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微笑。整整一个月没出过房间,快把她给闷死了。梧桐和天一忙着为她加衣裳斗篷,又连声劝她回房。
      雪下了整整一夜,紫禁城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好看。含漾早早起床,让梧桐给自己梳妆打扮,道:“许久没去宁寿宫问安,今儿个一定要慎重些。你让奶娘将小格格带上,给皇太后瞧瞧,老人家见了小孩心里欢喜。”
      十月末的时候,皇上复封八阿哥为贝勒,明争暗斗暂时告一段落,连带含漾心情也舒坦不少。几个月下来没个消停,后宫也一派乌云罩顶的气象,憋得人透不过气。
      于是这日,钟嫔娘娘带着大队人马,冒雪前往宁寿宫。
      皇太后见着小格格自然是喜爱非常,一个劲地抱啊亲啊,反倒是含漾坐在一边微笑、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好不容易小格格困了,被奶娘带到别间房哄了睡觉,太后才终于消停下来,对含漾道:“午膳就留在这里用。”
      含漾点头称是。
      两人闲话了会儿家常,也到了午膳的时候。今日因含漾过来,太后特地让图嬷嬷叫御膳房加菜,自然是上好料理一盘盘端上桌,吃得含漾那叫一个爽快。
      吃饱喝足,差不多该告辞了,含漾知道不能耽搁皇太后午睡的时辰,刚想开口,太后却先一步道:“含漾,跟我进来,有话同你说。”
      含漾一怔,只得乖乖地扶着她进内室。
      皇太后极少同人私下谈话,再怎么样都不会支开图嬷嬷,所以眼下让含漾大吃一惊,短短几步路,她心里早已千回百转,思忖着该是谈废太子的事。不会是让她在康熙面前说二阿哥的好话吧?含漾想。
      进了内室,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不急着开口,倒是对着她一阵好看。含漾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强笑着问:“老祖宗有什么事要吩咐?”
      太后的目光不瞬,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
      “……”含漾吓一跳,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你们四个,我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根本就不是含漾!”
      含漾这次是真说不出话来了。
      她知道多少?是猜测还是真知道?四个,这些年来,有人怀疑过她,有人怀疑过凌雁,可从来没有人会直指四人。
      含漾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我没有说错吧。是从康熙三十九年冬天,你们落水的那一次开始的,你们是那时才来到这里的,不是么?”
      含漾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保持沉默。她说得太笃定、太正确,原来八年来,她一直在观察他们,从没有一刻松懈过,而他们,却从未想要提防她。已经输了,他们斗不过她,她若要弄死他们,可谓轻而易举。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现下挑明?难道她对他们没有恶意么?她一个老太太,赤手空拳,哪里打得过自己?含漾疑惑了,斟酌再三,终于道:“你想怎么样?”
      太后忽地微笑:“几十年过去,没想到竟然又见到你们。”
      “什么?”
      “我是说,又见到你们这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含漾震惊非常,瞪着她道:“难道你也是……”
      太后收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哀伤:“不,不是我,那是另一个人。”
      含漾默默不语,一会儿才道:“你一早就知道了吧,知道我们四个是不属于这里的。我们还真傻,在你面前晃悠了好几年都不自知,想必是让你看笑话了。”
      “你们伪装得很好。”
      “是么?可是一个已经不在了。”含漾抬起头,“说吧,你想怎么样?”
      太后一时没有言语,她深深凝视含漾,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里去。可是最后,她只是摇头叹息,苦笑着道:“你先听我讲完一个故事罢。”
      含漾不由自主地点头。
      这些年,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将太后当成了一个无知老妇,大家都以为她没有脑子,老了之后,更是可悲,总被挑唆着去干一些会让皇帝为难的傻事。但凡大事,终归瞒着她,除了五阿哥之外,也无什么晚辈爱她。她只是一个少年守寡的老妇。
      可是今天,现在,她立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让含漾忍不住服从。含漾害怕她。
      “我很年幼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那时还是在大草原,我的家乡。当时有一个照顾我的下人被野马踏成重伤,醒来后便成了它(因为含漾听不出是男是女,所以一律用“它”来表示“那个人”)。幸好当时年少,才相信了它的故事。”
      是的,这样的遭遇只有小孩子会信,他们还未经历太多的欺骗,所以愿意信赖他人。含漾相信,就算是凌雁告诉十四阿哥自己的秘密,他也是不会信的,当她一遍又一遍证明了这个秘密的真实性后,也许他会怕她,将她当成巫女,恨不能一把火烧个干净才好。
      人人都想预知未来,可若真有人跳出来告诉你未来,你不抓狂才怪。
      “十三岁那年,阿爹说我要当皇后了,安排我带着成群的仆从,坐了几天几夜的马车来到京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汉人,这么气派的皇宫,一切都很新鲜。后宫里有好些妃嫔都是我们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太后(即孝庄)按汉人的说法,是我的姑奶奶。
      “在我之前,大行皇帝(即顺治)已经废了我的姑母,他从始至终,喜欢的都只有董鄂氏一个。为了那个女人能够当上皇后,他对我千般挑剔,若不是太后执意维护,我恐怕早已步姑母的后尘。
      “那个人曾经告诉过我,大行皇帝驾崩很早,之后会由皇三子即位,所以在几个皇子中,我最疼爱他,希望他长大后能够记着我对他的好。那个人还说,小皇帝会长寿,并且是个名留千古的帝王。”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用求证的目光看向含漾,含漾点点头,道:“没错,皇上是千古一帝,当然,以后也有很多人会知道你。”
      太后微笑:“知道我是一个可怜的坏女人吧,被恶人关在暗壁后十几年,好不容易得救,又做了许多恶劣的事。”
      含漾目瞪口呆,天,那个人竟然连《鹿鼎记》都说了。
      “可是日子慢慢过去,一转眼已是十多二十年,它却渐渐不肯说了。不肯告诉我之后即位的是哪位皇子,或者其他别的重要事情。它总说,历史无法改变,它宁愿让这些事情在肚子里烂掉,也不会提前告诉我。它只想在这里做一个平凡人,而不是知道太多的人。
      “含漾,你告诉我,当一个人知道太多,会怎么样?”
      含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会死。”
      太后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道:“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你已管得太多,是时候收手了。而且,无论今后是哪位皇子即位,应该都不会伤害你吧。”
      含漾低下头,咬牙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你很好。”太后点点头,“你出去吧,我有些累,你让阿图进来。”
      “是。”含漾小心翼翼地退出,吩咐图嬷嬷进去伺候,自己则带着来人返回钟粹宫。天一瞅个空问她:“太后同你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含漾强笑:“没什么,就是小格格的事。”天一自然不虞有他。

      过得两日,小格格突然暴病而亡。后宫一时间炸开了锅,谣言四起。小格格自出生后便身体强健,突然间幼殇,不免令人生疑。据说其生母钟嫔娘娘悲伤过度,还呕了血,着实可怜。皇上大加抚慰,着令太医好生医治,不得有误。

      “什么!”项启源惊跳起来。
      含漾不说话,只是一径看着他。
      项启源开始在房内暴走,一边喃喃道:“不可能,我不相信……”
      含漾见他漫画式的面部表情,忍不住笑。
      他怒了,指着她道:“你还笑得出!”
      “不笑,你难道叫我哭?”她无赖地答。
      “天一知不知道?”
      含漾摇摇头:“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整日提心吊胆,反倒容易犯错。”
      “也对。”他赞同,又问:“那她弄死你女儿算什么?警告?警告你如果再轻举妄动,接下来死的就是你?”
      她面容一黯,“这是原因之一。”
      “还有呢?”
      “她在帮我解决麻烦。”
      这回项启源是真的不明白了。
      含漾慢慢道:“我想,她一早知道我是个男人。”
      “呀?”
      “笨呐,她从第一天起就开始观察我们,当然看得出我的反常。唉,这下也好,死就死吧,省得多一个累赘。”
      项启源看着她:“听天一说,你不喜欢小格格?”
      她无奈地点着头,解释说:“我是个男人。”
      项启源了然。说得也没错,如果是他变成了女人,恐怕也不会喜欢自己“生出来”的小孩。
      “再怎么样,我都为她吐了一次血,仁至义尽了吧。”含漾嬉皮笑脸。
      项启源无奈地看房梁。你当我不知道是鸡血么?

      决定听从皇太后的警告收手后,含漾发现自己实在是太闲了。眼下没有小孩要照顾,没有局势要顾虑,活得越发像猪,整日只吃睡便好。
      太后偶尔会找了她去谈心,说些那个人的事情,说它也爱唱歌,还逼着含漾唱了几首口水歌来听。慢慢地,他们越聊越多,含漾也开始追忆往昔,说起自己和凌雁二十几年的交情来。
      时间一长,她渐渐觉得,神秘的“那个人”恐怕和太后的关系真是非常亲密,它虽然不肯再谈历史,泄露更多的秘密,但却说了许多现代的事,在这种环境之下,太后的思想显得极为开放和成熟。含漾暗叹:历史学家们实在是错过了这个比康熙更值得研究的古人。
      “你想念凌雁么?”太后问她。
      含漾垂下眼,微笑:“怎么能不想呢,可是,她活在这里也不快乐啊。”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快乐?无论怎样,能活着,总是好的。”
      含漾怔住。
      是这样么?呵,当然,凌雁也不想死的。最后一次去看她,她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在安慰自己啊。
      含漾突然觉得悲哀。
      那时她失去了凌雁,虽然痛,却未痛过今日。她一直骗自己,其实凌雁的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无论怎样,活着总是好的。有多少人才会活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就连她,成了一个女人,受到屈辱的对待,甚至生下孩子,但仍然卑微地、苟且地活着,不愿死去,害怕死去。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巴结四阿哥、疏远十阿哥,就是为了活下去。
      每个人都渴望活下去,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种渴望会无限度放大。而当一个人被夺去生存的权利——不管是被疾病、灾难还是他人夺去,都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了。

      项启源看完最后一本医案,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窗外月上柳梢头,远远望去,愈发显得那弯上弦月皎洁可爱,正所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然后,就背不出了。
      他笑着摇摇头,叹自己连小小的静雯都比不上,该找淑涵恶补一下诗词。眼见时候不早,他起立伸个懒腰,稍事整理便回房睡觉。
      淑涵还未睡下,正捧着一本《饮水词》看得津津有味。项启源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一下,羞得她粉面通红。
      她推开他,娇嗔:“爷又戏弄人家!”
      项启源哈哈大笑,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呵她痒。两人笑闹了一阵,最后淑涵求饶,项启源才算放过了她。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他将她抱坐在腿上,轻轻道。
      她低着头,摩挲着他揽在她腰间的手,不说话。
      “嗯?”他再问。
      淑涵转过脸看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把他们接回来?”
      他想了想,道:“等过完年吧,今年我们俩单独过,好不好?”
      她微笑,然后又叹了口气:“还是一起过吧。”
      他下巴抵在她肩窝,轻轻蹭了蹭,笑道:“傻瓜,想那么多干什么?有我在,你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点了点头。
      “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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