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初辰纵马奔驰在去往洛阳的路上。
　　她匆匆不辞而别，只怕再多见李建成一次，便狠不下心来，便会心软，便要答应李家兄妹一同回转大兴。
　　义父的嘱托、师傅的教诲，和一个知心真心的人之间，究竟该如何抉择？她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
　　可是这世上有多少事，是不想不见不闻就能躲得过的？
　　初辰这一路进了洛阳城，找人打听了一回，直奔杨府而来。
　　杨府门前悬着一对灯笼，早已用白纸糊了，在寒风中飘摇。往日在大兴时，司徒府门前的热闹繁华，都已被雨打风吹去。惟有那一对石狮子巍峨沉默，似已看惯了人间的冷暖悲欢，世态炎凉。
　　初辰跳下马，拍响门环。
　　过了好久，才听到门里面有人慢慢行来，应道：“来了，来了。”
　　大门“吱呀”一响，慢慢推开一道缝隙，杨安探头向外望来。
　　初辰忙道：“安管家，是我。”
　　杨安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认定确实是她，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初辰小姐，你怎么来了？”说着，急忙将门推开：“快点进来，外面冷。”
　　初辰跟随杨安进了杨府。
　　杨安从初辰手中接过马的缰绳，一边向里面走着，一边叹息道：“刚才我还真以为是在做梦，初辰小姐就这样站在门外面，我还以为又回到老爷在生时的情形。”
　　初辰先问道：“安管家，现在府里是谁当家主事？”
　　杨安道：“是大少爷。老爷去世，其他几位少爷都被夺情起复，仍然在皇上身边当差听命。只有大少爷，泣血上表跟皇上说，为人子者，伦常大礼，不敢擅废，皇上这才同意他在家丁忧一年。”
　　初辰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杨府还是如昔日一般雕梁画栋，可是却从里到外透着冷清清的孤寂之意，也没见有什么家僮仆妇往来。
　　初辰问道：“怎么？家里人这样少？”
　　杨安平静地道：“现在家里往来的人也少了，老爷也不在了，又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下人？除了大少爷，另外几位少爷几乎都不怎么回来。家中不过留几个日常洒扫的仆妇，服侍大少爷的书童，服侍大少奶奶和两位小少爷的丫头，也就尽够了。人多了难免口杂手杂，这也是大少爷的主意。”
　　初辰仔细看了看杨安。不过数月光景，他直似老了二十年。往日笔直的腰杆已经微微地驼了下来，头发也花白了一多半，脸上皱纹深得如同斧刻刀凿一般。
　　初辰心中难过，叹道：“安管家，你们从大兴回到洛阳，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杨安笑了一笑，道：“再艰难又能艰难到哪里去？咱们司徒府，总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的人家，比起平民小户，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像我这把年纪，早就看得透了，人心要是不知足，夜夜笙歌，玉堂金马，也是不够的。心里安生了，怎么样都能过得快快活活。”
　　初辰一怔，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智慧，不由得刮目相看。
　　杨安又道：“这园子的布局，和咱们家以前在大兴的宅子是一样的。大少爷就在后面以前老爷惯用的书房里，初辰小姐，你先去见见大少爷吧。”
　　初辰对这杨府书房所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径直向书房而来。一路上只见□□凋零，树木枯败，几堆残叶堆在树下，几只鸟雀在地上觅食，不时几声啁啾。
　　杨玄感正在思量心事，忽听得书房门几声轻响，还以为是杨安送茶水进来，扬声道：“进来吧。”
　　门帘启处，一个窈窕的身影已经进得门来，叫道：“大哥。”
　　杨玄感疑真疑幻，过了好一阵，才脱口道：“初辰！你怎么回来了？”
　　初辰道：“我听闻义父过世的消息，想着快到年底了，也该回来给义父上一炷香，以尽人子之道。”
　　杨玄感满腔的惊喜又化为黯然，道：“是啊，爹爹他急病辞世，玄纵、万石他们也未来得及见上一面。”
　　“还请大哥带我去见见义父的灵位。”
　　杨玄感默然无语，带着初辰来到花厅的后室。灵桌之上，居中供着“故大隋楚国公司徒杨素之灵位”的灵牌，灵牌之前陈着鲜花瓜果，香炉纸烛。
　　初辰拈了三根香，在白烛上点燃了，拜了几拜，插在香炉之中。又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义父，望你在天之灵保佑女儿能觅得明主，成就一代基业，不辜负您传女儿兵法剑术的一番苦心。”
　　初辰又拜了几拜，想起杨素待自己的真情，不由得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
　　杨玄感在一旁见了，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红了眼圈。
　　初辰又待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二人又回到书房。
　　杨玄感道：“初辰，你回来了便好，司徒府就是你的家。你从前入宫当秀女的事，毕竟早已时过境迁，也无人再会提起。你就好生在府里住着吧。一会儿我带你去瞧瞧你大嫂和两个侄子。”
　　初辰心情低落，一时也未开口答言。
　　杨玄感又叹道：“你回来的也是正好。爹爹在生之时，总是赞你心思机敏，兵书战策了然于胸。我正有大事要人辅助，恰巧你便回来了，这岂不是天助我成事？”
　　初辰本来神思不属，忽然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大哥所言的大事，又是什么？”
　　杨玄感一时没有答话，只是负着双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这才站定在初辰面前，道：“初辰，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在这书房里，爹爹问我最近所读何书，你可还记得？”
　　初辰想起往事，义父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心中绞痛，低声道：“大哥说正在读《史记》和《孙子兵法》。”
　　杨玄感点了点头：“不错。我读史记中的陈涉世家一篇，颇有感触，诚如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说着，双目牢牢看定初辰。
　　初辰在他说起大事之初，已经想起义父杨素对他志大才疏的评价，还有临别时对自己照拂于他的嘱托，所以听他说出此言，也不惊讶，只是良久没有答言。
　　过了好一会儿，初辰才道：“大哥心里是如何筹划的？”
　　杨玄感见她神色平静如水，还以为她已经赞同自己的谋算，不由得有了三分喜悦，欣然道：“现在皇上征高丽在即，大兴和洛阳到时必然颇为空虚，正是我等起事的绝佳时机。我在郢州和宋州都还有些亲信，能调动的兵马也为数不少，如若我届时登高一呼，他们定然前来追随。”
　　初辰轻轻一叹，道：“大哥，现今皇上虽然施政失当，天下却还未露乱象。义父虽然不在了，但是朝中精兵良将也还甚多。此时你要仿效陈胜吴广，立时便要成为众矢之的。”
　　杨玄感听她如此说，脸上微微变色，缓缓道：“初辰，看来你是不肯与我一同起事的了？”
　　初辰诚恳地道：“兵家之争，无外天时、地利、人和。现今三者皆不具备，恐怕并非绝好的时机。大哥要是真的胸怀大志，小妹也劝不得，只是盼着大哥能暂时隐忍。”
　　初辰心知杨玄感绝非明主，可是他为人刚愎自用，自己若是直接反对他起兵，他也断不能接受，因此只是劝他等待日后更好的时机，只盼他能听得进去一二。
　　可是这话在杨玄感耳中听来，将他自认为的绝佳机会说得一文不值，不由得脸色大变。
　　杨玄感冷笑道：“杨广那厮与我有杀父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我又如何能忍得下去？”
　　初辰一震，双目凝视他，不知他为何这样说。
　　杨玄感一字字地道：“爹爹卧病之际，杨广派了御医，每日诊脉三次，又送些大寒大热的药来，次次都不相同。爹爹只是淡淡一笑，道：‘皇上也太有心了。’将那些送来的药都喝了个一滴不剩。不过三五日光景，爹爹就去了。这，难道还算不上是杀父之仇吗？”
　　初辰第一次听人说起义父故去时的情形，心神俱震之余，又不由得泪盈于睫。
　　初辰定了定神，却仍向杨玄感道：“大哥，我离开大兴之时，义父曾有言道，他有恶疾在身，发作起来不过是旦夕之间。虽然如此，你恨当今皇上，也算不得错，只是千万别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看错眼前情势。”
　　杨玄感怒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爹爹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没有切身的失父之痛而已！”
　　一言既出，屋子中顿时一片静寂。
　　初辰站起身来，淡淡地道：“大哥累了，小妹先告退，等大哥身体好些了再谈不迟。”
　　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杨玄感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可是终不能将说出的话再收回来，见初辰要走，忍不住叫道：“初辰。”
　　初辰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回过身来，道：“大哥，你我兄妹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知你心伤义父故去，心情激愤，难免口不择言，我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盼你不要一时意气用事，铸成千古之恨。”
　　说罢，初辰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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