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书房门口，杨安端着茶盘正站在那里，见初辰出来，退了一步，叫道：“初辰小姐。”
　　初辰略微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过。
　　走了几步，初辰慢慢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杨玄感面前虽然说自己不会在意，可是心中多少有几分感到受伤害。
　　她忽然有些萧索，只觉得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去，人海茫茫，却不知自己要找的真命天子身在何方，自己究竟要找到何时去？
　　师傅啊师傅，你的一句“桃李子，洪水绕杨山”，让人思量了千百遍，却也想不透其中的窍要所在。难道只有事到临头之时，才能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或许天机从来都是如此？
　　想到“天机”二字，初辰心头微微一动。她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地方该去，还有一个人应该见上一见。
　　初辰立即去马厩牵了御风出来，到街上找了两个人打听了路，直奔盐官府邸而来。
　　初辰拍响门环，不多时，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年轻人，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如果只看他的相貌，只觉得甚是平凡，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仿佛饱看世事人情的长者一般，与他的年龄不甚相符。
　　初辰叫道：“师兄，怎么是你亲自来开门？”
　　原来这个睿智练达的年轻人就是初辰的大师兄袁天罡。二人年纪相差不少，初辰被师傅收为徒弟的时候，袁天罡已经艺成下山。不过三年前袁天罡回山上拜见师傅，却也和初辰见过面。
　　袁天罡颇有喜悦之色，点头招呼道：“小师妹，你好。”
　　初辰见到这位大师兄，就如同见到师傅一般，心中的喜悦亲近之意形诸言表。她抿嘴一笑，道：“难道师兄是起了一课，算到小妹要来，所以才亲自来开门的吗？”
　　袁天罡也忍不住笑道：“小师妹还是那么顽皮。”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絮絮地话着家常。
　　袁天罡问道：“小师妹是几时下山的？师傅可还好？”
　　初辰道：“我春天的时候就下山了。师傅身子硬朗着呢，不过就是有时候会想念师兄。”
　　袁天罡一怔：“是师傅说的？”
　　初辰笑道：“师傅倒是没说，不过是我自己私心揣度的，却也八九不离十。”
　　袁天罡摇头笑道：“我就想着师傅是得道的高人，修为高深，心地豁达，疏朗淡泊，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初辰道：“师傅虽然没直接说想师兄，但是他时时都会提起师兄，我看他心里对师兄还真是颇为想念。”
　　袁天罡叹道：“师傅对咱们恩深似海，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老人家才是。”
　　他一句话，也勾起了初辰对师傅的思念之情，一时间两个人都默默无语。
　　袁天罡深深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总是身不由己，不知何时还能再回山去看望他老人家。”
　　初辰道：“我临下山之前，师傅还对我说起师兄你来，夸你得了他推天演算之道，实在是青出于蓝呢，言下颇有欣慰之意。”
　　袁天罡摇了摇头，道：“师傅学究天人，我又如何能及？倒是小师妹你，以前师傅就夸奖过你聪明得紧，这又有数年未见，想必将师傅的兵法武艺也学到了。”
　　初辰拉着袁天罡的袖子摇了摇，道：“师兄这是取笑我了。”
　　袁天罡含笑拍了拍她的手。
　　在这个大师兄面前，初辰仿佛回到了昔日蟠龙山上，在师傅面前学艺的时光 ，无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总有人能包容纵容她，所以情不自禁，就露出小儿女的情态。
　　袁天罡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昨日刚来了位客人，初辰你也该见上一见。”
　　初辰一怔：“是什么人？”
　　袁天罡道：“你一见便知。”
　　两个人来到后院花厅。
　　花厅中本来站着一个人，正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参天大树。此时虽已隆冬，绿叶落尽，但是树干参天而立，枝杈遒劲，如龙翔九天，也颇有可观之处。
　　袁天罡叫道：“师叔，你看谁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此人四五十岁年纪，蓄着三绺须髯，脸容瘦削，额上有三道如同刀刻一般的横纹，为这人本来颇为清隽的容貌添了几分愁苦之色。
　　初辰听了袁天罡的称呼，又见了这人的相貌，顿时知道这是谁了，立刻躬身施礼道：“初辰见过庾师叔。”
　　那人含笑道：“你就是江师兄收的闭门弟子吗？好，好，好，江师兄真是有眼光，收的徒儿一个个都是万里无一，难得一见的人才。”
　　原来，这人是江天一的同门师弟，当今大隋朝的太史令庾质。
　　初辰道：“我在山上的时候，就经常听师傅说起过师叔博古通今，深明天人合一之理，精通星象占卜之道，还说我日后如果见到了师叔，一定要多多向您讨教才好。”
　　庾质摇了摇头，叹道：“我又怎及得上你师傅，看透百态，飘然尘外，却又系心苍生的大智慧大慈悲？”
　　他看了看初辰，又若有所思地道：“只怕他也是看出了这世间又要起纷乱，这才遣你下山罢？”
　　初辰坦率地道：“师傅说紫微帝星明灭不定，只怕人世间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袁天罡闻听此言，眼神一亮，又迅速看向庾质。
　　庾质微微一震，苦笑道：“我本来还盼着是自己的星象推演出了错，既然你师傅也如此说，那只怕是真的了。唉。”
　　庾质长长叹息一声，神情甚是萧索。
　　初辰忍不住道：“师叔，世事变幻，朝代更迭，本是世间的常事，师叔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庾质缓缓地道：“虽然天命如此，天意难夺，可是我是大隋的臣子，自当为大隋尽心竭力，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刚才在初辰来之前，袁天罡正与庾质说起此事，此时听他还是如此执着一念，还想再劝几句，便道：“师叔，你……”
　　庾质截道：“我庾家深受文帝皇恩，自当不计荣辱得失，舍身以报。即使天命气数已尽，我也不能背主另事他人。”他又洒然一笑，道：“我这条命是大隋的，即使为大隋死了，也只是还了一条命而已，又有何可惜？”
　　袁天罡和初辰对视一眼，对庾质如此执拗也毫无办法，不过对这位师叔事隋为主的忠心耿耿也有几分敬佩。
　　袁天罡叹了口气，向初辰道：“小师妹，你是今日才到洛阳的吗？如果有闲暇，就在我府中多住些日子，我也好听你多说些师傅的事。多年未回山了，甚是怀念当年学艺的时光。”
　　初辰道：“师兄要是乐意，我多来师兄府上走走也就是了。不过我这次已经落脚在杨府，就不来打扰师兄了。”
　　袁天罡道：“打扰倒是谈不上，咱们师兄妹哪里说得上这个？一切尽随小师妹的意便好。不过小师妹刚才说的杨府，又是谁家的府上？”
　　初辰道：“就是故司徒杨公的府邸。”
　　庾质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怔。
　　袁天罡讶异地道：“小师妹原来还和杨司徒府上有干系吗？”
　　初辰只得将自己拜杨素为义父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袁天罡点头赞道：“小师妹得了杨司徒的指点，与师傅所传相互印证，必将是一日千里，极有进益的了。”
　　庾质忽然道：“杨司徒故世之后，杨府可是杨玄感将军当家主事？”
　　初辰道：“正是。”
　　她看向庾质，却见庾质只是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
　　初辰只觉得庾质此语问得蹊跷，忍不住追问道：“师叔可是有什么见解吗？”
　　庾质仍在沉吟不语。
　　初辰双目紧紧盯着庾质，道：“杨司徒待我有恩，为着他的缘故，我也决不会让玄感大哥有什么闪失。师叔要是有什么见解，还望指点师侄一二。”
　　庾质沉吟半晌，才叹道：“当年我与师兄，也曾论及杨司徒的命理。杨司徒本人，武曲天府在子宫坐命，命宫武曲化科，财帛廉贞化禄，左右昌曲会合。他一生名动天下，权倾朝野，皆从此中而来。只是杨司徒命盘之中，子女宫有地劫地空，只怕虽位极人臣，却未免有伤后代子孙福泽。”
　　初辰曾经听义父说过他当年与自己师傅交往之事，听了庾质此言，心中不免信了大半，正在黯然之际，忽然听到庾质又问：“近日里，杨玄感将军可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
　　初辰一怔，正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
　　袁天罡在一旁低声道：“从长安刚刚传出来的消息，皇上已经起百万雄兵，左翼右翼各十二军，起驾去了蓟城（今北京），怕是不日就将与高丽开战。”
　　初辰一震。虽然她早知大隋与高丽一战势在必行，可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到底不同。再想到杨玄感所说趁势起兵的言语，不由得心绪纷纷，一时间秀眉紧锁。
　　不过片刻，她也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阻止杨玄感这一次的起事。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她反而轻松下来，点头道：“多谢师叔指点。”
　　庾质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望着她，面上神情似赞非赞，似叹非叹，道：“人的执着一念，纵然明白天意所终，还是不能释然于心。必然要尽了人力，即使天意难违，才能问心无愧。”
　　初辰听庾质此言，既与刚才所说大隋天命将尽、他却立意以身报国的言语相合，又暗指自己不忍见杨玄感应了劫数，可是终究还是在慨叹人力终不可胜天。
　　初辰忍不住问道：“师叔难道看定我大哥躲不过此劫吗？”
　　庾质却不答她这个问题，反而微喟道：“即便现今大隋天命将尽，然而龙气凝结，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散的。大兴当年修建之时便多有考虑到凝聚龙气的效用，只要天子坐镇大兴龙城，十年之内，也能保江山无虞。”
　　庾质所说的是根据星象推演而出的结果，却与初辰观察天下大势所得到的结论颇有相合之处，初辰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师叔暗暗佩服，却又追问道：“如果天子移驾他处，不再坐镇大兴呢？”
　　庾质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初辰还想再问，一旁的袁天罡道：“小师妹，天命之道，常人知多无益。庾师叔不说，也是为了你好。”
　　庾质点了点头：“古往今来，能窥测天机者，往往难得善终，这便是泄露天机的代价了。”
　　初辰低头想了一阵，这才道：“多谢师叔和师兄指点迷津。”
　　庾质淡淡一笑，道：“不过是恰逢其会，一切都是缘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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