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先生教得好

　　第二十九堂

　　宋夫人动怒了。
　　接着她顿觉失态，转而又和声来询问我是否需要她的帮助，比如说给我一间很好的屋子，并且每日都有护卫在外巡逻保护我和画璟的安全。

　　在不明原因的宋夫人，与稍许真心的宋辰时面前，我当然选择了后者。宋辰时如何说也算是与我有深交的人，自小的情谊不假，若真被逼迫怎的要他做一些违心的事，他起码还会权衡考虑一下。
　　宋夫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心，海底针；宋相虽已年迈但单看宋辰时的相貌就知青年时必然青年才俊，继而他位高权重，宋府却常年无妾，实在不应该，此事太蹊跷了。

　　我装作愧疚万分地拒绝了她，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恰恰是她的护卫与屋子最让我感觉到危险。

　　我有意将画璟与彩绣拉拢到我右手边、不让他俩距离宋夫人那么近，她只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就让我头皮跟有些发麻，我无法想像若是她恼羞成怒、趁我不注意一手捞过画璟我会如何绝望。

　　万幸的是，宋夫人只是站在原处冷眼瞧着佯装冷静的我小碎步跟在齐嘉裕身后灰溜溜地从眼皮底下溜走，却未做任何挽留之状。
　　想来她还是颇为忌惮自己怀胎十月剩下的这个二胎的（……）。

　　只要还在上祥街道上，我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后有人监视着，如芒在背，又刺又心慌。
　　我步伐越走越快，最后毫无疑问地赶超了迈着长腿的齐嘉裕，提着画璟的小手一路紧绷着小腿朝前跑，一直到闹市区口，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我放开拉着小妹的黏腻的手，浑然间才发现我额头背后掌心全是冷汗。

　　冷风吹起街上灯笼与客栈吊牌，也带起我已被汗水浸湿的长发与一身的鸡皮疙瘩。

　　城北黑珠巷是个旧地方，在小巷深处，九曲十八弯，都是老旧的屋子，偏逢漏雨，平素不大有人。不过这春闱时节许多院子里倒是被收拾后挤满了进京赶考来提书念文的书生们，我垂着首跟在齐嘉裕后头慢慢走过，眼神轻轻四顾四周，那种实实在在像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的感觉……我一想起书院内的种种，便直觉头脑发涨。
　　不想承认，也不愿面对。
　　过了这么多天，兴许……我还在等他。

　　好在这旧屋舍周围建筑空旷偏低，久违的暖阳从密厚的云层中拨露开来，亭前浅浅的一方小池上泛着波光粼粼的金芒，闪得我直睁不开眼。身上披着暖意的金黄，我有些恍然地回神朝前方看去，视线顿然有些奇特的敞亮，我眯眼，看见背镀灿阳的齐嘉裕已经前脚跨进了小院落里，彩绣携小妹跟在他后头。

　　我也走了进去，里面明显已有人打扫过了，小院子杂草被堆在屋舍檐角，几许物品都摆放整齐，说不上一尘不染，陈设也都是旧物，不过此处距离迎考书生们那儿还是隔了一个院子，环境还算简朴清幽。
　　是个能静下来好好想想规划的好地方。

　　这几日间郑承之又来过一次，也是只说让我放心，一脸的欲言又止；穆瑜倒是没再见面了，想来也是无甚头绪，毕竟她与宋辰时也只是谈笑关系，再加上她兄长……穆家毕竟也是有求于人的。
　　我离开关府时没在里面留任何去处的字条暗号，生怕被有心人发现了会有无妄之灾。

　　齐嘉裕把我喊进里间，里面是个小厨房，他帮我生了火烧了水，彩绣则去后院主屋里安顿行囊与画璟。
　　说是行囊，可我们出来根本没带什么衣物。
　　齐嘉裕说：“主屋里床头柜上有两件新买的衣裳，是宋先生留给你的……这几日别外出，我会命家中小厮送来一日三食，好好呆在这里，先避过风头再说。”
　　我古怪望他，因为他一番话说得非常警惕。
　　齐嘉裕忽然舒了一口气，苦笑道：“宋先生猜测，逢此变故，你一定不会安分……所以让我把话说得严肃一些。”
　　“谢谢你。”我说得由衷，也是答应。

　　齐嘉裕让我今后几日都换上粗布衣，把此处地契也留给了我，万一有什么人来察问，我也好理直气壮。
　　虽然我有地契，但这地方说来一直都是宋府的，地契在我手里有什么用？宋夫人一声令下，我就是贼。
　　可后来我定睛一瞧，一丝异样划过心头——哟呵！地契上的买主名字可不就是我关乐珊的大名！

　　自我来到黑珠巷，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画璟没了我娘的管束，一边难过地与我诉苦，一边捡了根门前的细小枝桠捣腾着墙角的泥洞。她蹲下的地方上头恰有屋檐遮雨，我搬了小凳子过来坐在她身边，又将凳子塞进画璟屁股底下。
　　彩绣泡了暖身的姜茶直接倒在吃饭用的饭碗里拿过来给我喝，我捏着彩绣的衣领将她捞起，丢给彩绣去后边洗手。

　　眼看着午时快过了，齐嘉裕却还未临门。先前每日午时他都会过来坐一会、瞧几眼，他心思纯良是写在脸上、显在行动中的，日复一日的禁足与无聊使我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甚至隐隐希望他下一次的来临，都能带回那个我念想了许久的人。

　　是依赖？是友情？

　　是那种积压在胸腔中每每呼之欲出、可生怕被打破后一切都消失不见的那种忌惮与……羞赧。
　　若他对我无意，定然内心十分鄙夷与错愕吧。

　　认真就输了。

　　画璟净了手，小弓着背走出来。虽然住得远不及以前，但吃的也相当，她这几日来倒没有变瘦，也没喊过饿。
　　不过她现在仪态伛偻，活像个丧失了心智与生活勇气的迷茫小姑娘。
　　我脑中我娘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一闪而过，严厉地指着她说道：“画璟，看看你走路的样子！”
　　画璟被我这么一叫，非常夸张地浑身打了个寒颤。

　　说来真是自嘲可笑，只有在这么个情况下，我才顿然理解醒悟了我娘每每对于我的指责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我过去摸摸画璟的头，安慰安慰她，我低了低头，却见她下眼睑处是泛着粉的。

　　时至今日，尚未有我爹娘的消息传来。每次问到齐嘉裕他都借事推脱，闪烁其词，即便这样我也依旧相信我爹总还是有机会的，我娘……
　　宋辰时会照顾好我娘的吧？

　　宋夫人居心叵测，他们母子之间一定另有隐情；如果宋辰时没有好好保护好我娘与管家呢？我们会……反目成仇吗？

　　“咕~”
　　“咕~”
　　我与画璟对望良久……

　　小妹垮了脸，可腰杆子却不敢再弯了，“姐，我饿了。”
　　我望天：“我比你更饿……”
　　“我真的好饿，从来没有如此饥饿过……”
　　这孩子是穷得叮当响还不忘回味过往辉煌吗？我黑脸沉声：“我块头比你大，所以我比你饿得多。”

　　空中淅沥雨水零零洒洒一直下，天空暗沉灰蓝，一只飞鸟都不见。
　　当我眼神恰巧对上小院前的大门时，那门的另一边也轻微地响起了两声“嘟嘟”声。

　　齐嘉裕来了？
　　我站起身，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思绪。
　　齐嘉裕今日迟迟不来，是否是因为……因为宋辰时忙完了他忙的事，所以让他不用来了？于是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耽搁了一个时辰，终于能来见我一面了？

　　……
　　这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的眼中蕴满了水汽，我一手遮头仰天望了一眼，不慎一滴厚重的雨滴正中眼中，带着我半目的眼泪很快划过了脸庞。

　　对面的门被人自行推开了，动静不小，慌乱中我垂着首收紧了情绪，往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双脚像在这泥地中生了根，亲眼瞧着透明的雨水敲打着泥地而后奋勇溅起点点泥水覆上我白色狐勾短靴。而那泥水都不再是泥水，都成了冰冷锥刺的暗箭，我一个轻举妄动，就会触动机关。
　　对方显然并没有如我这般失态，他打着伞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宽厚温和的手掌很轻松地包裹住我缩在腿边侧的右拳头，丝丝暖意透过肢体接触在掌间传播，我一整只手臂都是凉的，只有手背是带些温度的。

　　可在这寒冬，任何滚烫的事物都能被迅速冷化下去。

　　他的表情非常担忧，却又有些残余的如释负重。
　　“关姑娘，下雨天你怎么傻站在雨里？还在为父母的事情想不开？”
　　“我想给你去开门，可是出来得晚了……反正你不是也有伞么。”我别开脸，右手握上左手手肘，声音轻得如碎碎念般。

　　齐嘉裕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提手上的饭盒，示意我往里走。
　　小妹没有多想，也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她见到随从手上的饭盒就拍着手、双目放光。
　　彩绣倒是嗅到了什么，齐嘉裕由小妹带着进厅里时，她凑过来忧心忡忡地瞧着我：“小姐，在想……宋公子吧？”
　　“是啊。”我毫不避讳。

　　如果再憋再心中，如果再层层否定……我心里说不定会更加纠结难耐。

　　那么，我承认了呢？我承认我在想你了呢？你是不是可以出来见见我了？

　　可道义与亲情却又在我脑海中以大红色朱砂墨不停地写着“不行”二字。

　　饭后，彩绣陪着画璟去午睡了。
　　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前的落雨滴在窗沿上又四下溅开，以往多么野的性子，如今却能伴着彩绣的磨牙声坐了整一个下午。

　　又过了一日，天空放晴，万里无云。
　　我本伤感的心情许是因此好了许多，晒了两个时辰的阳光，晚上吃完晚膳还出门去沿着黑珠巷的弄堂散了一会步。暮色沉沉，也不敢走远，这里九曲十八弯，指不定我就迷路回不去了。
　　我可不能再出变故了，屋里那两个还指望着我呢。

　　我原路折返，黑珠巷果然是黑，屋舍门前一盏灯笼都没有。亏得上空月色皎洁，我才摸着黑勉强走回了自己屋子那儿。
　　我一个拐弯，前脚刚踏出，十八年来从没什么作用的眼神儿一个迅捷灵敏，竟然就让我细心地瞥见了家门靠北那处拐角留下的一抹因转身而旋起的白色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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