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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二十二
易帜的形势终于如期举行。将士的代表聚于襄阳北城门外的空地上，手执方天画戟，分成数个方阵，盔甲鲜明，肃然而立。
钟雄，杨知范，展昭站于临时搭起的台上，展昭环视着钟雄的队伍，但见精神饱满，仪容整齐，一见便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他满意的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绛袍翻飞，在风中飒飒作响，远处汉江江水滔滔，天地空阔，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
钟雄宣读了圣旨，合上圣旨，沉声道：“赵爵通西夏，引外虏。若不是展大人，我等差点助纣为虐，成为千古罪人。现在归于国朝，终能一遂报国之志，方不负我等铁血男儿之初心！”
提到展昭，众军士的目光不由都转向他。御猫展昭的传奇，是名闻遐尔的，却原来是如此年轻英俊的一位武官，平和冲淡，挺立如竹，但亦是英气勃发，气宇轩昂的。听到钟雄提到自己，展昭谦和的笑笑，见钟雄讲完了，又向杨知范示意。
杨知范很爽气，没几句话：“我没什么好讲的，以后都是兄弟，要齐心。”又笑道：“本帅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只知道咱们武人，尽忠，报国。”他转向展昭道：“展大人，还是你来讲几句吧。”
展昭心里是有很多感慨的，今日的易帜，来得太不容易。但是万千情绪，只在心里滚过，他很平静的道：“今日的易帜，是人心所向，钟杨两位将军，做了很多工作，也，牺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略略停顿，又道：“义阳三关，是重中之重，众位兄弟守土有责，意义非比寻常。就像杨将军所说的，要齐心，不要有后顾之忧。”
听到展昭说“不要有后顾之忧”，几位将领都露出会心的微笑。钟雄已经告诉他们，名单，展昭烧了，展昭明确表示，毁誉一身当之。他们敬佩，感激，也安心。从此，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
易帜的形势过后，展昭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擒赵爵。还有春妮，春妮应该在赵爵手里，前面无暇顾及，现在大局已定，展昭想起春妮的下落，便忧心不已。
“熊飞，赵爵很狡猾，耳目也很多。谁都不清楚他在哪里。盟书已经取到，军队也已易帜，该完成的都完成了，你不如先回汴梁。”钟雄诚恳的望着他说：“这三个月，你也很累了。大病一场，还未痊愈，就忙得分身无术，现在的气色还很不好。”
何尝不想回到汴梁呢？那丫头，三个月，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而自己，也在心底最深的一处藏着她，午夜梦回，都是她秀丽甜美的面容。想起她，便有深深柔情，深深负疚，几回生死关头，只能将她的“两人同命，千万珍惜”的切切叮嘱置之脑后。此次回汴梁，一定要好好疼她，把欠她的，好好还她。任她使尽小性子，也一定包容疼惜。她是个怎么疼也不过分的好姑娘，展昭眸中露出一丝深情，一丝惘然，但立刻，又被坚毅覆盖：“钟兄，擒获赵爵，是展昭的职责，展昭拼了命也要完成。”他长叹一声：“我师妹在他手中，他的目标，就是展昭。我在这儿守株待兔，等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展昭。”赵爵直视着对面的展昭，玄冠朱裳，英姿磊落，客气的伸出手，道：“坐。”
展昭也谦和一笑，微微躬身，道：“谢王爷。”然后端坐在赵爵对面，他们中间，隔着一个条几。条几上有天青色的汝窑花瓶，瓶里插着一朵牡丹，天香国色，芳姿艳丽。展昭望望外面庭院中过膝的野草，再看看瓶中的牡丹，淡淡一笑：“王爷好兴致。”
赵爵叹了一声：“难忘富贵啊！”他又苦笑一下，道：“也没想到今天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是个近乎荒僻的院子，虽然有昔日雕梁画栋的影子，但现在已成颓败。他们坐的小厅，窗纸破损，风不断的从残破的窗棂中刮进来，家具也没有几样是完整的，外面的荒草中，不时闪过黄鼬的影子。在这样凋零的背景中，这支牡丹花就显得分外显眼。而穿着紫色金龙衮服，围着通犀金玉带的赵爵看来真有几分末路王爷的萧瑟。
赵爵微微怔愣片刻，转而双目怨毒的看着展昭，忽的提高了声音，道：“展昭，本王今日凄凉，都是拜你所赐！”
展昭淡淡一笑，道：“王爷谬赞，展某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是吗？”赵爵激动的说：“你劝降钟雄，取得盟书，本王这些年来辛苦铸成的基业毁于一旦。展昭，你厉害得很！”
展昭微微摇首，须臾，缓缓道：“王爷熟读兵法，定知孙子兵法卷首的计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为之死，可以为之生，而不畏危也。”他稍稍停顿，清冽的目光，平静的看着赵爵：“襄阳，是国朝的咽喉，王爷封地于此，原该尽忠职守，庇护万姓，百姓也必会感念王爷之盛恩，王爷也可安享富贵太平。当今天子仁厚，百姓安乐，谁不期望太平岁月？王爷当年一起意，已失却一个“道”字，今日之祸，实乃王爷咎由自取。”
赵爵恼羞成怒，愤愤站起，一甩袖子，怒道：“展昭，不用你来教训我！这是我们赵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姓人来点评！”
展昭的表情没有半点起伏，平和道：“天子无私事，展昭效忠的，固然是国朝，是官家，但也是万民。”
“你——！”赵爵望着那淡定清俊的面容，愤然坐下，长吁几口气，略略平静，才冷笑道：“展昭，你是个奇才，本王一直很欣赏你，你若在本王处，可以一展你经天纬地之才。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在赵祯那儿，左右不过做到今日殿前副指挥使一职，升不上去了。就是这个职位，也是靠你卖命换来的。再说你跟着包拯，有何好处？包拯得罪的人还少吗？三口铡刀，只认法，不认人，也不认情。展昭，你是有情之人，而且，你的感情比常人丰富，但是你在开封府做的，就是无情之事。展昭，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展昭任他宣泄，等他愤愤说完，才淡然笑道：“展某本是闲云野鹤之人，跟随包大人，为黎民百姓做一番事业，便是展某的志向。既已遂心，且有怨望？不劳王爷为展某操心。”静默少时，他的目光蓦然转为犀利：“王爷今日找展某来，不是为了和展某谈心的吧？”
“当然不是。”赵爵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又狡黠的笑容，高声道：“来人，请太平公主。”
春妮被带了上来，还是一身白衣，水灵灵的大眼睛，含着浓浓忧愁，展昭在那一刻有片刻的恍惚，这样的师妹，仿若四年前，师父身亡后孤苦无依茕茕无助满含凄楚的春妮。造化弄人，父亲，夫婿，都离开了她，她在世上所有的，只有自己一个亲人。他急促的站起来：“春妮，你怎么样了？”
春妮，亦有满心的激动，还有惊喜，痛楚。她没有说话，盈盈双目深情的望着展昭，已有淡淡泪雾凝结。
“太平公主很好，本王一直善待她。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是赵家的人。”赵爵的神情转为悠闲，慢慢喝了一口茶，道：“你瞧，本王也没缚着她，也没捆着她，一直很尊重她。”
展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赵爵，执过春妮的手：“春妮，你先走！”
赵爵做出惊讶的神色，道：“展昭，你不和她一起走吗？”
展昭看着他，清亮的声音，浮现于这敝旧破败的厅堂，在褪色的廊柱间回荡：“展昭此来，一为师妹，二为缉捕王爷。使命尚未完成，展昭不能走！”
“喔。”赵爵淡淡看他一眼，并不激动，笑道：“展昭，我问你，本王和太平公主的命，谁值钱呢？”
听闻此言，展昭蓦然大惊，倏地回头，飞快的打量着春妮。从外表上看，春妮并未有特别的改变，展昭焦急的相问：“春妮，你可有什么不适？”
春妮沉默的摇摇头，随后，又泛起一缕淡淡的凄然的笑容。
赵爵又喝了一口茶，带着几丝讥讽笑道：“展昭，太平公主果然对你情深意重，你自己看看她的胳膊。”
春妮的胳膊上，是一条细细的红线，从手腕的方向延伸，慢慢向上，离肘窝还有二三指的距离。
“这是红霞，名字很好听是不是？”赵爵笑道，口气很平常轻松，像在谈着一件寻常事，然后悠悠的道：“展昭，你看那一条红线，已经快到肘窝了，到了肘窝，就会转弯，然后往心脏的方向走。也许三个时辰，然后……。”
“然后怎么样？”展昭急速的相问，已失却镇静，额上有冷汗流出。
赵爵手持茶盅，闲闲的笑着：“然后就会死，死得很难过，心脏是一片片碎的，展昭，你说难过不难过？”
巨阙出鞘，架在他的颈中，冰凉的剑锋贴着他，展昭星目怒睁，薄唇不停颤动，沉声道：“赵爵，交出解药！”
赵爵眼光向下，淡漠的看着凛冽的剑光，带着微微的嘲讽之意，笑道：“展昭，你说，到了今日，本王还怕死吗？拉个太平公主，黄泉路上也有垫背的。”
展昭的冷汗从额上一滴滴的掉下，眸中是强行压制的怒意，赵爵的话没错，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确实一无所有，面临的最好命运，也是终身监禁，这对他来说，比死还难过，这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失败者的命运。
“哐”的一声，宝剑入鞘。展昭恢复了几分冷静，停顿片刻，缓缓的道：“王爷请说，交换解药的条件。”
“聪明人！很爽快！”赵爵朗声笑道，随后，唇线向下，是狰狞的表情，冷声道：“展昭，你有一块腰牌，凭着这块腰牌，所有关隘不得阻拦，一律放行，是也不是？”
“是！这块腰牌，展某有。”展昭也直率道：“但是，绝不会交给王爷。”
赵爵微微一笑，道：“本王明白，你十有八九会拒绝。那，”他的眸中出现怨毒之色：“只有一命换一命了！”
听到一命换一命，春妮飞快的上前，颤声道：“师兄，不要听他的话！春妮生无可恋，不值得师兄这么做！”
展昭慢慢看向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有淡淡的暖意漫了上来，这是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妹，是师父唯一的骨肉，师父说过，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那些童年的时光也浮光掠影般的在他面前闪现，师母亡故，春妮五岁，自己也才十岁，师父伤心操办师母的丧事，没有人管春妮。自己是在厨房煮东西给春妮吃，第一次生火，熏了一脸的烟，兄妹俩相对大笑的情景仿若还在眼前。
他的唇边，勾勒起一缕温煦的笑容，然后转向赵爵，道：“好，展昭愿以自己的命来换解药。”
赵爵深深注视他，展昭明亮的眸中是秋日天空一般的坦荡和明朗，他颌首道：“展昭，你果然是好汉。”
深碧色的酒，盛于白瓷的杯中，美得像一泓春水。赵爵平静的介绍：“展昭，这是忆昔，这杯毒酒喝下去，你有一个月的性命，这一个月中，你会很痛苦，而且是零零碎碎的，什么是生不如死，你会尝到滋味的。”停顿了一会儿，他的眸中有丝丝的追忆和失神，又回过神来，道：“此酒无解药。当年研制出这毒酒的女子，十分聪慧，可惜，已经在十五年前跳崖了。”
春妮惊慌地扑了上来，欲打翻毒酒，在这个动作之前，展昭点了她的穴道，她嘶声哭喊道：“师兄，不要喝！春妮不怕死，真的不怕！”
展昭柔和的看着她，清澈如湖的眸中，是浓浓的温暖：“春妮，好好活着。”
尖锐的痛苦，像一把锥子一样划破了她的心，她看着那英俊的面容，依旧是宁静淡定的表情，依旧是清冽如水的眼神，一无所惧，坦然而又镇定。她的泪水满溢了双眸，嘴唇颤动着，发不出音节。
做出这个决定，展昭何尝不是痛苦的？眼前出现的，是那春天一般美好的姑娘，点漆一般的明眸中，都是对自己的深深依恋。几重誓言，而今都成泡影，他负她，今生已难以偿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这快要将心脏裂开的疼痛，一气，喝下“忆昔”。
赵爵也带着惊讶之色看着他，随后，疑惑的问道：“展昭，你不怕我不拿出解药？”
展昭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丹田处的疼痛，像千把刀同时扎过一般。他忍住疼痛，微微一笑：“王爷，毕竟是王爷。展某敬你，也是枭雄。”
赵爵也叹息道：“展昭，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今生殊途，不共戴天。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不要你的命，我实在不甘心。”他命人拿出解药，让春妮服下，此时，听得有噪杂的脚步声，纷乱的向这儿袭来，他向展昭看去，展昭平静道：“是钟将军，请王爷赴汴梁。”
赵爵也很从容，点点头。钟雄已是走了进来，示意让兵士留在院中，进了小厅，依旧恭敬的向赵爵行了个礼：“王爷，请。”
赵爵很镇定，淡淡一笑，含着几许嘲讽，道：“钟雄，换主子了？”
钟雄微微低头，沉默不语，赵爵又看着展昭，道：“展护卫，请你亲自送本王上囚车。”
他知道，现在展昭必定十分痛苦，也许根本没有走路的力气。钟雄毕竟做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受过他的不小的私恩，现在见他是有几分愧意的。如果展昭在他面前倒下，他今日里，从气势上压倒了他们，也是虽败犹荣了。
展昭宁静道：“好。”
他撑着茶几站了起来，身形一个趔趄，很快勉力站定。钟雄惊讶的看着他，直觉发生了什么，展昭显然在忍受着痛苦，他不安地问：“熊飞，你怎么了？”
展昭摆摆手，道：“无碍。”然后向赵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从院子到门口的距离，也有几进，展昭走得艰难，几乎是一步一步挪的，但腰背始终挺直，丹田中的痛，剧烈的袭来，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赵爵停下脚步，问他：“展昭，很痛苦？”
“是。”展昭颌首道，又淡淡一笑：“但送王爷的这段路，展某还走得动。”
身后的春妮，早已被泪水打湿了脸颊，她疾步走上前，欲扶住展昭，展昭摆摆手，又朝向赵爵：“王爷，请。”
赵爵也有些敬佩的看着他，和他并肩徐徐走着，此时，赵爵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也有一种错觉，好似能和展昭像朋友一样谈谈：“展昭，你今日擒获本王，大功告成，可是命不久矣，后悔不后悔？”
“展某做事，从不后悔。”
“到底是南侠，本王佩服。展昭，你有没有想过，你破了本王，大功一件，现在命也要没了，功名富贵，都成泡影，也不后悔？”
“功名富贵，展某，倒是没有想过。”
赵爵疑惑道：“展昭，既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你是为了什么卧底襄阳，擒获本王？”
展昭静静道：“为了苍生。”
终于到了门口，赵爵站定，长长的叹息一声，道：“展昭，我现在告诉你，我有些后悔了。你这样的人，留给我那侄子，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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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85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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