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家。
　　对于周衔南与周暮，都是过分陌生的字眼了。
　　此处，也全然不该被称作家。对周暮而言，只是一处冷冰冰的住所。

　　在唐有卿过问她毕业后要不要同他一起住之前，杜玥为周暮买下了这间房，作为毕业礼物。
　　周暮惊诧，问母亲缘由。
　　“因为我不准你年纪轻轻就与男人同居。”这是她与周衔南离婚后，为数不多同周暮摆母亲架子的时刻，“你可以怪我专断，但我就是不准。”
　　“我能问为什么吗？”

　　“你得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事情做，而不是整日围着他打转。”杜玥说她已经吃到了将全副心思都搁在男人身上的亏，“你得让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想着家里缺了个人，想着你过得怎么样，而不是认为推门看见你就是理所当然。”
　　杜玥也说：“说为你好的话，怕你叛逆，更加不肯听我的话。总归我这房子是买了的。北京什么房价，你心里有数，希望你不要辜负这笔钱。”

　　周暮听得哭笑不得，但杜玥这一通威逼利诱，她也确实听到心里去。
　　是以，在唐有卿提起所谓“同居”一事时，周暮骄傲地拒绝了他。

　　被拒绝了，唐有卿也只是推了推眼镜，低头看书，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根本不在意她的答案。
　　注意到一道哀怨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犹有些困惑，半晌反应过来。清了清嗓，被迫营业般问一句，“为什么？”

　　周暮没答，扭头就走。
　　站在书房门口，仍觉得气不过，回头骂他，“就为了不用看见你！”

　　今天，周暮才意识到杜玥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如果不是这间房，她甚至无法安置周衔南的去处。

　　进了门，她为周衔南指路：前头是为他准备的房间，卫生间在旁侧,入户后左转是餐厅、再往里是厨房……
　　很普通的两居室，一览无余的布局，她却非得像导游似的一一介绍。

　　周衔南不会被她糊弄过去，等她说完，要去料理他的行李时，方才拦住她。
　　“小暮，你听我说。”
　　“您想和我说什么？爸爸。”周暮下意识退后一步的动作，很明确地表现了抗拒。“有关唐有卿吗？他是您铺垫的‘有的人’？”
　　“……是。我是要和你聊他。而且必须要聊一聊他。”

　　“爸爸。”周暮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和恳求，“今天对我来说，是值得庆祝的日子。请您不要破坏这份美好，可以吗？”
　　“可是，即便今天我没有说，你就不会耿耿于怀吗？”
　　周暮指责他残忍。
　　而周衔南觉得，是周暮误解了他的意思。“我没有要反对你们。”

　　听了这话，周暮不由一愣，追问道：“那么您是？”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且一定要和你说的事。”

　　故事有个标准的开端：很久以前。
　　故事也很容易概括：当时，周衔南的工厂经营出现一些问题，而他不愿承担这些责任，于是使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找人帮他背了黑锅。那人便是唐有卿的父亲。
　　这桩事中，周衔南无疑是主谋，杜玥也不见得全然无辜。因为当时也是她出面斡旋，花大价钱请律师，为他赢得了减刑的机会。
　　唯独意料之外的，“……我没想到他那么的，嗯，宁折不弯，竟然选择自尽。”

　　周衔南把故事给她讲完，看见她眼中仿佛世界坍塌的恐慌，先是沉默，然后接着说：“唐有卿见过我了，我也说过，要将这一切都告知你。”
　　“他见我时，向我保证会照顾好你。所以小暮，我不是想要阻止你们在一起。我只是想把前因后果，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做抉择。”

　　周暮开口时有哭腔，“为什么？”
　　她以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质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这件事在他心里过不去。”
　　“那么你呢，爸爸。你可以过得去、放得下吗？”周暮指责他，甚至有些痛恨他，也痛恨流怀着他的血脉的自己，“这么多年来，你就毫无愧疚之心吗？你甚至还拜托他关照我？”
　　“爸爸，你怎么敢的？！”

　　“因为他不是我！”周衔南承认自己的卑劣，也认可唐有卿的人品，“所以我才敢把你托付给他。”
　　“但你没有资格。”不知何时，周暮潸然落泪。她说她并不站在自己的立场、作为一个女儿的立场说这句话，而是，“唐有卿不必向你有任何承诺，也无须你的认可和托付。”

　　周暮说：“我仍然感激您多年以来对我的爱护，但凭借朴素的正义感，我无法原谅您的所作所为。”
　　她最后下结论，“你不仅毁了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也毁了我心目中的您。很抱歉，我没办法继续和您聊下去了。”

　　说完，她立刻夺门而出，带着某种急迫离开了这原本就不算家的冰冷居所。
　　秋天真是，太冷了。

　　.

　　唐有卿没想到家里会有人在，因为没有开灯。
　　他才打开客厅的灯，就看见站在沙发旁的周暮，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哭笑不得地走过去，一面解领带一面对她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开灯？”

　　太过寻常的语气，反倒引得周暮红了眼眶。
　　唐有卿愣住，随手将解开的领带和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捧起她的脸，问她：“这是怎么了？被欺负了？”

　　然而，周暮并没有哭。她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在他面前落泪的资格，软弱也仅仅到这一步而已。
　　她的声音虽然颤抖，但语气仍是平静的，“你在装傻。”
　　唐有卿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她反常的缘由。于是放开她，径自坐进沙发里，“我猜，你想和我谈一谈，对吗？”

　　“对。”他话音才落，周暮立刻接上。
　　她无心复述事情发生的经过，也无心去回顾他凄惨的过去，“为什么瞒着我？”
　　“告诉你之后，就是这样的结果。”唐有卿打断她将要说出口的反驳，“而且这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
　　“这件事和你无关，你那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周暮的理论是，“可是我享受了这件事的红利。”
　　唐有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她完全不必有这样的想法，“太圣母了。这话我很久之前就想和你说，干嘛总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就这么喜欢代人受过？”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漠，好似不久前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的那个人只是幻梦里的存在。
　　周暮甚至怀疑这此前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她只好以对峙的态度来应对他的冷漠，质问道：“所以你一开始就是为了报复？那你在我爸的那桩案子里，有没有推波助澜？”

　　唐有卿以不屑的神情证实自己的清白，“我不至于做那磕碜事，至多是冷眼旁观。没落井下石，也没雪中送炭罢了。”

　　所以，周衔南才不无感慨地说：“有卿，你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但是，倘若你仍有半分余情，请务必代我照顾好小暮。”
　　“你比谁都清楚，整件事里，我有错，你玥姐或许也不全然清白。唯独小暮，她什么都不知道。”
　　恰如当年的你。

　　“那么我呢？”周暮终于问到她最想问的，“我是‘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
　　“都不是。”唐有卿摇头，“你是个意外。”

　　他说，起初他是可怜她，就像可怜当初的自己。从前他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里，曾经受过的苦，没必要让一个无辜受累的、未经事也不懂事的大小姐来经受。
　　再者也是应承周衔南的请托。到底这些年他教会了唐有卿不少东西，对他最后的情谊，是帮他照顾好女儿。

　　之后呢？之后，
　　“我拒绝过你的，周暮。”
　　明里暗里，“无数次。”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扑上来了，
　　“我不是圣人，也真不是你以为的君子。”
　　他只不过是，这人世间最寻常的饮食男女中的一员。

　　周暮相信他的话，最后问：“如果没有我爸的这件事，你会真的爱我吗？”
　　唐有卿说今日她一直很聪明，没想到在最后犯了傻。
　　“即使有你爸的这件事，周暮，我仍然是真心爱你的。”

　　周暮没有再说话，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纠结。
　　她想要相信唐有卿的话，并且有从前的许多事情作为佐证，来证明他的爱。然而，从理智上，她又无法相信，他真的会爱上几乎是直接害死他父亲的人的女儿。

　　唐有卿觉得他能够说的、做的已经足够了，除非周暮改变她的想法，否则他帮不上任何忙。
　　“你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他重新站在她面前，傲慢地指出她的思想误区，“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在意一件连我都不在意的事。我分得清谁犯了错，谁是真正的无辜。”
　　他准备给她时间慢慢想通，她可能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在他将要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周暮拉住了他。

　　很小心翼翼的模样，只用两只手指轻轻地捏住他袖子的一角，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
　　唐有卿很难说清此刻自己的心情。有些呼吸困难的感觉。
　　她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我代替我爸妈向你道歉，你会愿意接受吗？”
　　唐有卿叫周暮抬起头，从而顺利地望进她的眼里，再分明不过地窥见她眼中的无措和惶然。
　　“我不接受。”他俯身低头，鼻尖与她相触，“不该由你说的对不起，我为什么要接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