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周暮在洗漱时打翻了水杯，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吓得她往后跳，绊到唐有卿的脚，一下子栽倒进他怀里。
　　唐有卿扶她站稳，嫌弃道：“干什么呢？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害得我也睡不安稳。”
　　“你就一点都不慌？”周暮扭过身子，抓住他领口的布料，用力攥住。她说她不信唐有卿一点儿都不慌乱。“我爸拜托你照顾我，结果你照顾到床上去。”

　　唐有卿去捂她的嘴，严词敬告她不要什么话都说。“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分寸。”
　　弯腰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丢进垃圾桶里，告诉她快点收拾，就转身走了出去。

　　周暮追过去，把他堵在衣帽间，一边看他系衣扣，一边问：“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担心啊？”
　　“我为什么担心。”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整理仪表时，从穿衣镜里看周暮的眼，“我更好奇，你从来没和你爸交代过？”
　　“……没有。”周暮心虚并心累，“我爸不肯见我，还让我没事少去找他。”
　　“可以理解。”
　　“怎么理解？”
　　“让你的同学知道你有一个在服刑的爸爸对你没有好处——我相信这就是他的考量。”

　　“虽然你说得对。”周暮倚靠在衣柜门上，“可他毕竟是我爸爸。”
　　“是的。”唐有卿点头认可，“他毕竟是你爸爸。”
　　所以，唐有卿见了他。

　　在他初次察觉周暮的心思时，就去探望了周衔南。这是作为父亲的知情权。
　　周衔南问：“那么你呢？你是怎么看待的？”
　　“我对她说她是个孩子，而我理应处于长辈的立场。”面对周衔南，唐有卿选择坦诚，“但我自己很清楚，恐怕我并不真心这样想。”

　　周衔南只剩叹息，“站在父亲的角度，我不该让小暮和你走太近，但那时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说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叫周暮过来痛骂她吗？“我没资格。”
　　末了，他苦笑着对唐有卿说：“我只能选择相信你的为人，对不对？”

　　后来，唐有卿与周暮确认关系后，他又来了一次。确切地说，是立即赶来。
　　他对周衔南说抱歉，“让你失望了。”

　　两个男人隔着玻璃，静默了好久。唐有卿始终垂头敛眉，仿佛打定主意，不管周衔南说什么，他都只会露出受教的表情。
　　周衔南将此情形看在眼里，反复品味心中不断翻涌的复杂情绪。

　　意外吗？也不意外。唐有卿早有预警。
　　那么生气？诚然是有一些的。气唐有卿叛离了长辈立场，去回应周暮的心意。不过，站在父亲的角度，也不忍女儿的心意被人辜负吧。况且，他了解他的女儿，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个性，指不准唐有卿更无辜些。
　　况且，真要细细论起来，是他先将女儿托付给唐有卿照料的。错的伊始在他。

　　周衔南叹息着，宽慰自己也竭力说服自己，“你能来，证明你起码是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唐有卿想要说些什么，但被打断，他只好静静地听周衔南说话。

　　时间有限，周衔南只好长话短说。他用很简单平淡的语言，给唐有卿讲周暮小时候的故事。
　　“……小暮一直都是很骄傲的女孩，有时候任性一些，但大体看是很乖巧的。她很少给我惹麻烦，也一直体谅我工作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她。她会不高兴，但从来不会埋怨我。”
　　他的描述渐渐失去逻辑，只是逐条罗列周暮的优点，慢慢红了眼眶，眼睛也湿润了。

　　唐有卿似乎看见他落泪了。
　　周衔南哽咽着说：“……你不要欺负我的女儿。”

　　唐有卿仍然是受教神情，郑重向他承诺，“一定。”
　　同时再次道歉，“对不起，关于你的嘱托，我是个叛徒。但我不想在很多年以后，回想我的一生，全部都是遗憾。”
　　“我爱周暮。无论如何请你相信这一点。”
　　随后他告别。

　　但周衔南叫住他，说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目光相汇的一瞬，却是他眼神闪躲，而唐有卿沉静地望着他。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全部。”
　　唐有卿不置可否，“只要你认为那对她来说是好的。”

　　被周暮叫回神，在唐有卿的视野里，是她映在镜子中渐渐由模糊到清晰的身影。于是下意识笑了笑。
　　周暮感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说了什么？”唐有卿不答，反问回去。
　　“我说，你是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去吗？”她的眼神中分明是有期待的，补充道，“接我爸爸。”

　　但是，唐有卿的答案只有一个，“你们父女相聚，我去凑什么热闹？”
　　“早点去吧。”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别让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姗姗来迟的女儿。”

　　周暮是打车接的人。
　　她请司机师傅先找个停车位稍等，自己则去门口等周衔南出来。
　　瑟瑟秋风中，一轮初升不久的太阳，尚未来得及将暖撒向大地，周暮只好裹紧风衣，不住地在原地转圈圈。

　　真正见到周衔南的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极度的欣喜。
　　她只是迎上去，轻轻地拥抱周衔南。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得体，以为自己没有哭，可是周衔南却对她说：“小暮，别哭了。”
　　“不是，我没有哭……”只是不自觉的，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不愿称之为眼泪。

　　周衔南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又退开几步，笑着说：“长高了，也变漂亮了。在爸爸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你也有很好地成长着。”
　　周暮觉得好丢人。分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心里建设，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哭，已经是大人了，应当有大人的处理方式。
　　然而，此刻，她唯一能说出口的话，是委屈巴巴的一声，“爸爸……”

　　像极了七年前那场云雨重现，落在她心里。

　　周衔南无法开口，只觉得喉管中全是酸涩的味道。
　　再度将周暮抱紧，胸腔剧烈起伏，沉重的呼吸落在她鬓发边，良久良久，才说出一句，“爸爸对不起你……”

　　他的嗓音里也仿佛融进了那场雨。

　　周暮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哭了吗？”
　　“是啊，爸爸哭了。”不无感慨和悔恨的语气，“如果爸爸没有做错事，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们小暮长大，不会让小暮一个人，这么辛苦地生活很多年。”
　　“我也没有辛苦。”周暮既是在宽慰她的爸爸，也是在说实话，同时在找合适的时机，将唐有卿的事情坦白，“其实……”

　　周衔南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不能够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太脆弱，他终究还有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小暮，我有件事想问你。”
　　“您问。”
　　“我以为，他至少会陪你来的。”

　　周暮大惊，装傻道：“您说谁？”
　　周衔南笑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还没想好怎么向周衔南坦白，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心中暗骂唐有卿，怎么都不告诉她，周衔南已经知道了的。
　　他总归不是千里眼、顺风耳，能知道这样的事，必定是有人告诉他。
　　唐有卿是个混蛋。周暮暗暗攥了拳。

　　冷风里，周暮觉得自己大脑运转不顺畅，实在不适合继续这样的谈话，有意转移话题，“爸，先上车吧。出租车司机还在等呢。”
　　周衔南本也有不少话要和她说，并不急于一时。有些话，也不适应在这样的气氛中说完。
　　于是随她上了车。

　　周暮不问周衔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一则怕他不自在，二则没必要。一路上都是她在说，从大学时候得了几回奖学金，到毕业时候被陈宗琮亲自邀请到景和旗下的工厂，再到她工作这三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
　　她话很密，说起来没完没了，像只小麻雀。

　　周衔南满眼慈爱地看着她，中途感慨一句，“你这么些年都没变。”
　　原以为，家中发生那样大的变故，总会对她有些影响的。看来没有。
　　“挺好的。”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由得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您出来……这事我妈知道吗？”
　　周衔南愣了，随后扭过头去，声音无由地沾染几分冷意，“没联系她。”
　　“为什么？……当初，我妈可没少帮您。”

　　周衔南后知后觉，有句话，他说错了。
　　这么些年来，周暮还是有些变化的。

　　比如说当年很怨怼杜玥果决地离了婚，将她一个人抛下，以至于后来周衔南出了事，也不愿意向她妈妈低头。
　　如今也真切地体会到她妈妈的难处了。
　　“您应该知道……当年那事，您顶对不起我妈妈的。”

　　“不然呢？”周衔南打断她，“你以为我为什么没联系她。”
　　冷意散退，陡然显出些倦怠来。
　　好似灵魂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徒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说他是为自己开脱也好，还是什么都好，他从来没动过离婚的念头。
　　有的女人对他来说是寻求虚荣和性的满足，而有的女人对他来说是爱和责任。
　　他是确确实实地爱杜女士。也确确实实地背叛了她。
　　偏偏杜女士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个性。

　　“小暮，我做错了事，也不为自己开脱。你可以怪我。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办法按着头去纠正那些错误了。”
　　“我们都已经不在原地，刻舟求剑注定是没有结局的。”

　　周暮感到失语。
　　她垂下头，声音沉闷，“有的时候我真想说，您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丈夫是不合格了，但父亲，起码还能算得上及格吧。”

　　周暮看他，并与他对视，听见他说：“小暮，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我和你妈妈更爱你。”
　　有的人，说愿意为你去死是情话。而有的人，说愿意为你去死，是承诺。

　　他又说：“我有些话，一定要和你说。”

　　周衔南的神色过于严肃，使气氛陡然沉重起来。恰好此刻车停，周暮去付账，然后逃似的下了车。
　　她为周衔南掌着车门，“爸爸，我们先回家再说。”
　　周衔南下了车，握她的手，并与她对视，“当然，要回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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