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

　　天色已晚，白洛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云湖。却没有回屋，而是独坐在小院中的重檐小亭中。
　　月光疏疏落下，平铺下如练皓影。绝大多数百花已经休息，只有一株昙花在亭外不远处盛放，淡蓝色的花瓣一层层铺开，露出了里面纤细而脆弱的花蕊，散逸着莹莹银光。与月色刹那间碰撞，摩擦出俗世中的一切美好。
　　可如此盛景，他却无法专心观赏。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他料定这人可能后半夜才会来，便去屋里取了只红泥小炉，在炉子上煮了一壶百花茶，与月色举杯对饮起来。
　　然而月亮还没转过朱阁，门外便站立起一个身影。
　　那是一名女子，系了一个银白色的斗篷，但夜色昏暗看不清容貌。
　　他有些诧异，随即站起身来看着这人走到了亭中，然后施礼道：“百花主。”
　　流玥一点头算是回礼，看着白洛有些惊诧的神情，挑眉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来？”
　　“我只是以为，您会先去找凤颜。
　　“比起她来说，你更有趣一点。”流玥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百花茶。一边饮一边问：“你们在云湖都发现了什么？”
　　“小神认为，您想让我们发现的，都看全了。”
　　“哦？那说说吧。”流玥端起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洛。
　　“首先，我们击昏了夔牛，进入密室，那里面有芩妃娘娘的遗体。我让凤颜通过入魂发现了芩暮右臂上的毒蝎图案，那是寻仙阁弟子的标志。”
　　“还有呢？”
　　“还有就是死因，在体内凝结水凌，自杀。”
　　流玥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们认为，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凤颜认为，芩暮可能早年在寻仙阁中得罪过哪位师兄弟，而遭来不断的威胁，最终自杀。这么想虽然有道理，可我却认为，那名潜入寝宫的杀手并非想要杀人，而是救人。”
　　流玥眼波微转，在月华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如果杀手潜入天宫的目的是杀人，那么发现了芩暮在房内自杀后甩手走人就好，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将尸体扛走，更不需要放火烧殿。”
　　“我认为，这名杀手或许与芩暮相识，甚至可能关系很好，在得知芩暮逃离寻仙阁来到天宫之后，一定会认为她会有危险，于是深夜潜入宫里相告。”
　　“那你认为，芩暮危险的源自哪里？”流玥啜下一口茶，再看眼前的年轻人已经有了几分赞许之情。
　　“源自天宫。或是天君，或是天后。天后很好解释，芩暮的存在分散了天君的对她的宠爱。可即便如此，芩暮一没有家世背景，二没有诞下皇子，应该还威胁不到天后的地位，如果她只是压制很正常，但没必要直接害死。但天君……”
　　流玥眸色冷冷：“你想说什么？”
　　“天君或许只是一时脑热，细细想来发现芩暮的这个身份虽然暂时隐蔽，但一旦被人揭起对自己的地位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是选择不断威逼，让她自杀。”
　　“你很会编故事。”流玥动人的双眸此刻蒙着冷冷的月霜，直勾勾地盯着白洛。
　　“大概是人间传奇话本看多了，百花主莫要见怪。”白洛早已经司空见惯了这种目光，这种凉意，浑然不觉地笑了笑：“我还有猜测。天君当初将芩暮带回天宫后一直隐藏地极好，不让寻仙阁看出破绽来。但自从察觉了这件事后，没有选择自己要挟，而是放出风声去，让芩暮暴露天妃的身份。久久找不到芩暮的寻仙阁听到了风声，一定会派弟子来抢人。那名杀手进入房内发现芩暮已经自杀，情急之下只好防火想趁乱逃跑，却还是逃不过天君的魔掌。而此时他再抓获凶手，将脏水全部泼给寻仙阁，一箭双雕。”
　　“你的意思是说，天君算好了时辰让芩暮自尽，然后再让寻仙阁的杀手来？”流玥冷笑道：“即使他是天地之主，也无法这么精准地掐算时间吧。”
　　“是啊，这也是我最为疑惑的一点，所以我没有告诉凤颜。”
　　“那你为什么非要说给我听？”
　　“因为我猜，百花主知道真相。那个强大到掌控整个百花宫、不让你说出当年秘密的人，寻仙阁当然是做不到的，只有天君。”
　　流玥的神情发生了不易发觉到的变化，从冷淡到紧张，最后甚至浑身有些微微发抖：“年轻人，太聪明又太不会隐藏，不是好事。。”
　　“多谢百花主提醒。”白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杯百花露亦饮而尽。
　　“颜儿曾经跟我说过，你是北国冰族的元君。可你自己也应该清楚，这个身份太小了，不是吗？”
　　白洛诚实地点点头，浅浅笑道：“当然没人相信。我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甘作一个小小元君？”
　　“那么，你还有什么身份？”流玥瞳孔微缩，冷冷道。
　　“已经有许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不过我倒是不介意给百花主解答。”白洛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突然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抬起头来：“百花宫中，有个名为愫儿的女子么？”
　　百花主举起茶杯的手一僵，眼神飞速掠过一丝非常复杂的情绪，有狐疑，有惊恐，有幽怨。不过多年的历练与城府使她很快收起了这些异样的情绪，道：“没有。你……在哪里听说过的？”
　　白洛有些不甘心，追问一句：“那您与祁揽天是旧相识吗？”
　　百花主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的情绪，一直以来都很平和恬静的脸突然变的有些扭曲，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你来自寻仙阁？”
　　“是，百花主。”白洛悠悠道：“祁揽天脸上那道伤疤，是你下的手吧。”
　　摊牌的感受确实不赖。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中，天地暗淡，看不清百花主脸上的神情。
　　终于，一道尖锐的目光刺破了黑夜，直直地落在白洛的脸上：“我与祁揽天，确实相识。”
　　白洛心中暗惊，他只是见祁揽天经常来这里，可一见人就跑走，觉得奇怪才如此发问的，没想到还真的误打误撞上了。
　　那么祁揽天口中所言那个……漂亮的女神仙？
　　“我与芩暮一同长大，一起飞升，一起选择来到百花宫做掌花仙。她从小就颇有有天赋，修为很高，只是性情又些古怪，平日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法术，还喜欢说一些古怪的言辞。一开始我不甚在意，认为她学有余力做些别的也未尝不可。”
　　“可是有一次，宫外站了一个身形颀长、长相古怪的男子，说要见芩暮，并问了我的名字。我见他来路不明，便骗她说自己名为愫儿，并拖着他在外面，我进去问芩暮详情。芩暮听罢只笑着说是一个朋友，可我们情同手足，她有什么朋友我会不知道？于是便心生疑虑，单独去见了那个男子。他跟我说自己是芩暮的远方表哥，因为犯了事被踢出仙班，不敢与她认亲，只好偷摸来找。我将信将疑，可未拿到说谎的证据，只好作罢。”
　　“此后夜半时分，我常看见芩暮鬼鬼祟祟地出门，辰时放归。我觉得奇怪，有一次跟踪她出去，发现她就是去见那位“表哥”。他们有时交谈，有时男子还会教芩暮一些仙法，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有次我隐约听说这种法术可以通过音律控制神识，与其说是仙法，倒不如说是一种邪术。”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芩暮开始悄悄收拾行囊，像是想走。我旁敲侧击问她要去哪里，她却矢口否认，于是我猜测她肯定是被那人蛊惑欺骗了，便易容成她的样子去见他。夜很深，他没看出破绽来，可我刚想掏出匕首的那一刻，芩暮却突然出现在巷口。情急之下，惶然飞身逃跑，并胡乱用匕首划破了那人的脸。”
　　“逃跑时，我隐约听到了他的名字，祁揽天。”
　　“从此，芩暮与他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流玥语气淡淡，白洛却能听出这里泛出淡淡的忧伤。
　　“那……祁揽天为什么要找芩暮？”
　　“因为他见芩暮天赋异禀，想拉拢她入寻仙阁，当时芩暮便答应了。”
　　“祁揽天没想过要害她，只是芩暮自己想走而已。到头来，不过就是我自作多情，还伤了他的脸……”
　　“若是可以，替我给他捎一句，抱歉。”
　　流玥一改平日严厉而冷淡的面容，像一个平易近人、时刻挂着慈祥笑容的老长辈，讲述着那些又臭又长的老故事。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该说说你了。”她直视着白洛的眼睛：“你真的来自寻仙阁？”
　　“我若不是，怎会认识祁揽天这样古怪的人。”白洛笑了笑。
　　“那么，你为什么要接近凤颜？”流玥收起了她回忆往事时平静恬淡的面容，眼神转为犀利：“你应该知道，你跟我阐明身份，意味着我会用一切办法阻挠你再靠近她一步。”
　　“我当然知道。”白洛淡淡道：“只是，我不会再叨扰她了，这点，百花主放心。”

　　次日清晨，白洛便将还处于梦游状态的明辰拎了起来，简单盥洗后开始收拾行囊。
　　“喂，我们去哪？”明辰坐在榻上，一脸茫然。
　　“寻仙阁。”
　　“那大冰山？”明辰嘟囔一句。
　　“她啊。”白洛愣了一下：“她便不去了。”然后唤来夜兽，轻轻在狐狸毛茸茸的耳旁道：“去找南宫憬晗，跟他说，我走了。”
　　仓促吃过早饭，白洛领着半梦半醒的明辰离别了陪伴七年的小院。绕过云湖，在凤颜的住处停了下来。
　　本来这个时间仙侍应该已经起来，为主人准备盥洗用具。可大门口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动静。白洛明白，凤颜多疑还好静，不喜欢这么多人在身边，云安走后，恐怕连个身边伺候的人都没了。
　　“凤颜，我走了，再见。”
　　这一声再见，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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