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

　　梁瑾坐在桥边石墩上休息，喊一路嗓子都快冒烟了，却连陈育杰的影子都没见着。
　　桥是青石板桥，底下有三个桥洞，白雾穿梭而过。桥面斑驳得厉害，没设护栏，桥边看水本该一览无余。可惜水面也被雾气覆盖，只依稀能从雾中听见潺潺流水声。
　　听着水声，心中稍许平静了些。她沿着镇上的街道一路寻陈育杰，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桥似乎是镇上的一道分水岭，过桥前人声鼎沸，过桥后寂静无声。既然无人，也就没有继续向前的必要了。路倒是还向前方延伸，雾气弥漫，看不到尽头。
　　梁瑾打算回镇上再找一遍陈育杰，她刚站起身，后颈微微一凉，像是有人在她身后吹气。梁瑾僵住了，好在随即发现桥边的树也在轻微摆动，才反应过来是起风了。风中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她凝神去听，像是哭声，男人压抑的哭声，还有铁锤砸击物体的声音。
　　雾里有人在哭。梁瑾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声音离她不远，顶多几十米距离。
　　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试探着唤道：“育杰，是你吗？”
　　哭声戛然而止。
　　梁瑾跌跌撞撞地冲进雾里，看见不远处有隐隐的火光。她循着火光走去，那是一根还未燃尽的蜡烛，插在香炉里，火焰在风中摇曳。
　　徐家镇条件再差，也早就通电了。大白天的，谁会在雾里点蜡烛呢？梁瑾僵着脖子一点一点往上看，香炉后边赫然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徐青山之墓五个大字。她瞳孔骤然放大，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秋风呼啸着掠过，雾气稍霁，坟前荒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梁瑾这才看清楚，面前不止是一座坟，而是数十上百座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荒无人烟了，自己误打误撞，居然闯进了徐家镇的坟地。
　　梁瑾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冷静下来，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朝坟地胡乱地拜了拜，嘴里念着有怪勿怪。
　　这时，一只手搭上了梁瑾的肩膀。
　　梁瑾险些直接瘫软下去，好在身后的人及时扶住她：“阿瑾，别怕，是我。”
　　梁瑾剧烈一震，转身看见陈育杰，先是不敢置信，继而喜极而泣，紧紧拥抱住他。陈育杰轻抚梁瑾后背，不断安抚。过了很久，梁瑾才断断续续地向陈育杰诉说这两天的遭遇。
　　末了，梁瑾看着陈育杰的眼睛，疲惫地说：“还好你没事。”
　　陈育杰垂下眼睑，低声说：“我很抱歉。”
　　“你需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梁瑾说，“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两小时前刚到徐家镇。”
　　手机铃声响起，梁瑾随手按掉电话。没过几秒，铃声锲而不舍地响起，她直接关机。这个过程中，梁瑾的目光寸步不离陈育杰，好像生怕他逃跑。
　　陈育杰则报以长久的沉默，就在梁瑾开始焦躁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你随我来一个地方，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唐晓滢听老太太说了小镇旧事，心中猛地响起警钟。这镇子不大，也就百十口人，又隐在深山里，鲜有外人来。好容易来几个外乡人，难道就这么巧，名字恰好撞上了？不止名字撞上，连年龄都基本一致。
　　唐晓滢一直以为梁瑾一行人进山是单纯来找刺激的，此刻却不敢那么笃定了。如果陈育杰就是当年那个遗孤，那么他带其他三人进山到底有什么目的？唐晓滢辞别老太太，想找梁瑾问清楚，拨她电话，不接，再拨，那边索性关机了。
　　唐晓滢满头黑线，这几人在这一点上还挺像，一遇上正经事，根本找不到人。她回到与梁瑾分开的岔路口，向路人描述梁瑾长相，她还没说完呢，路人爽快地说：“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吧，我见过，往桥那边去了。”
　　唐晓滢谢过路人，路人又补一句：“小姑娘胆子挺大，桥那边就是坟地，找人居然找到那儿去了。”
　　唐晓滢变了脸色，不顾路人后面还说了什么，抬脚就往青石桥跑。虽然才相处了短短一天半，但是她知道梁瑾不是一个胆大的女孩子。误入坟地倒还好，就怕是被什么人或者东西引过去的。
　　青石桥近在咫尺，按路人所说，越过桥就能看到坟地，可唐晓滢不得不停下脚步。桥很窄，窄得两人并行通过都有些困难。而此刻桥上正站着一个人，那人穿一身黑衣，隐在雾中只能看见瘦削轮廓。
　　偏偏他没有造成交通堵塞的自觉，负手立于桥上，纹丝不动。唐晓滢看清那人相貌的瞬间，心里就打起了鼓。眼前的男人赫然是昨晚住在她对门，被她当作凶徒的旅客。
　　唐晓滢心中的警戒值达到了最高点，朝男人礼貌地说：“劳驾。”
　　男人一动不动，唐晓滢硬着头皮想过去，被男人伸手拦住。
　　唐晓滢说：“我们似乎不认识。”
　　男人说：“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唐晓滢上下打量男人，说：“你不是本地人，就算前面是禁地，也轮不到你拦我。”
　　男人噎住了，唐晓滢撇开他，径自过桥。男人面沉如水，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他甩别人脸色，鲜少有反过来的时候。他想拂袖而去，又有些犹豫，原地踌躇一会儿，还是跟上了唐晓滢。好在镇上迷雾极重，倒不用担心唐晓滢会发现。
　　唐晓滢确实没有发现身后跟着个人，她正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坟地上。从小到大，唐晓滢每一次进坟地，都会头疼一阵。这次也不例外，而且比以往严重得多，像是灵魂深处被撕裂开，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唐晓滢强忍着不适，走过一排排坟茔，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既然人死后有灵，那么每座坟茔底下，会不会都藏着鬼魂？她走进坟地的同时，上百双眼睛就盯上了她。
　　唐晓滢打了个寒颤，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她被一座坟茔吸引了注意力，远远就看到那儿摆着蜡烛和香炉，似乎不久前有人拜祭过。走到坟前一看，才发现是徐青山的墓。
　　唐晓滢心中了然，香还未燃尽，人应该没走远。坟茔排布得杂乱无章，一条小径横跨其间，蜿蜒曲折。她沿着小径走，没多久就走到尽头。一座祠堂映入眼帘，再往前就是后山峭壁，无路可走。
　　祠堂里有人轻声交流，唐晓滢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询，里面的人似乎注意到动静，停止交谈。不一会儿，祠堂大门开了，梁瑾和一个陌生男人从祠堂里走出来，看上去十分亲密。
　　梁瑾看见唐晓滢，惊讶极了：“晓滢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唐晓滢仔细看了梁瑾一眼，发现她眼眶有些红肿，似乎刚哭过，不禁皱起眉头。梁瑾留意到唐晓滢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拉过身边男人：“介绍一下，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陈育杰学长。”
　　唐晓滢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左右看了一眼，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汽油味。
　　陈育杰微笑着朝唐晓滢伸出手：“你好，你就是唐小姐吧？梁瑾刚才一直在跟我说你的事呢。”
　　唐晓滢礼貌地说：“你好陈先生，你贵姓？”
　　陈育杰：“......”
　　陈育杰听出唐晓滢浓浓的敌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和梁瑾交换了一个眼色。
　　梁瑾讪讪地说：“晓滢姐，你糊涂啦......”
　　唐晓滢说：“糊涂的可不是我，你到我这儿来。”
　　梁瑾看看唐晓滢，又看看陈育杰，左右为难，到底还是去了唐晓滢那边。陈育杰站着没动，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唐晓滢深知如果当面拆穿，以梁瑾和陈育杰的交情，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她拉着梁瑾来到崖边，片石嶙峋，峭壁上孤零零斜长着一棵松树。山风很大，两人站在风口，长发在风中狂舞。
　　梁瑾不安地问：“晓滢姐，你怎么了？”
　　“你俩认识多久了？”
　　“大半年吧，在社团认识的。”
　　“很好的朋友？”
　　“......是的。”
　　“你真的了解他么？”唐晓滢斟酌着用词，“我是说，你确定他没有事情瞒着你？”
　　梁瑾静了。
　　唐晓滢趁热打铁：“不觉得奇怪么？他让你们来徐家镇，自己却隔了一天才来。还有，徐家镇的怪谈在网上根本没有热度，他事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梁瑾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手指在手背上掐出红印。陈育杰向她们走过来，唐晓滢有意无意地挡在梁瑾身前。
　　“那边风大，有什么话进祠堂说吧。”陈育杰逆着风说。
　　梁瑾一声不吭地跟着陈育杰往祠堂走，唐晓滢无奈，只好一块儿进了祠堂。
　　祠堂门口摆着两座石狮子，算不上精致，但多少有些威势。里面设有八根白色立柱，看起来有些年月，最靠外的一根已经掉色。立柱后边就是摆放徐家灵牌的柳木桌子，案前烛火摇曳，香烟袅袅。
　　他取了三炷香，俯身长拜，梁瑾默不作声地立在后边。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回头看了梁瑾一眼，然后朝向灵牌，神色伤感而肃穆：“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徐育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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