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离了赵老儿的家，初辰好一阵默默无语。
　　李建成和她并肩走着，不发一言。
　　又走了一阵，初辰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我幼时，也曾像这个小姑娘一般，沿街卖唱。”
　　李建成一怔。他知道初辰是杨司徒的义女，虽不知她从前的过往，却以为必然也是高门大户出身，没料到她身世竟然如此凄苦，一时之间心中充满怜惜。
　　初辰低声道：“自我有记忆时起，便已跟着家中忠仆流落江湖。秦伯虽待我甚好，可是无奈他年纪老迈，也做不得什么，有时给人家做些零工挣一口饭吃。有一年他生了病，我们也没钱去看大夫，我便自己捉摸着，该怎生挣些钱来，给秦伯看病。我年小力薄，不会做别的，只是见过有人在街上卖唱，也能挣些钱，便想着自己也可以。”
　　她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述说别人的事一般，可是让听的人心中百感交集。李建成不由自主，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初辰低着头，继续道：“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年纪，却也不会什么曲子，只是听别人唱过的民谣小调，跟着学会了几句。站在街上半日，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唱那几句。终于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叹着气，给了我一把铜钱。我高兴极了，捧着钱回去见秦伯，却见他睡在床上，怎么都唤不醒。后来邻居大娘过来，告诉我，秦伯已经死了。”
　　李建成听得心中一紧，手上不由得也用了两分力。
　　初辰抬起眼睛，眼神凄惶无依，这一刻她已不再是剑气纵横、笑傲江湖的侠女，而是那时守在病死家人身边、孑然一身的小小女孩。
　　她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身边正在睡着的家仆：“我坐在地上，秦伯就在一旁的床上躺着，可是我心里一点都不怕他。我怕的只是，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明天又不知该去向哪里。”
　　李建成心中绞作一团，再不犹疑，张开双臂将这凄惶孤苦的女孩拥在怀中，柔声道：“无论以前怎样，以后我绝不会留你一个人孤独无依。”
　　初辰伏在他怀中，久久没有言语。
　　李建成怀中拥着温香软玉，却一丝绮念都没有，心中只是满满的心疼怜惜。他比初辰年长十岁，也并非从未接触过异性的毛头小伙子，但是从未曾如今日这般心中只觉得非酸非甜，却又似酸似甜，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苦涩。
　　过了良久，初辰低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李建成放开双臂，初辰离开他的怀抱，抬起头来。
　　李建成凝视她。
　　这一刻她的神情已经看不到一丝波澜。这个少女，即使面对如乙支文德这样名动天下的剑客，也不曾失色，仍然冷静镇定，抓得住每一分稍纵即逝的机会。可是在他心底，她却仍是十年前那个孤苦无依、需要人照顾爱怜、需要人遮风挡雨的小女孩。
　　初辰也凝视着他。
　　这样一个丰姿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眼中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神态总是那般悠然淡雅，此时此刻所有的悠游从容都化作专注深情，教人相信，这样的人，即使将一生托付于他，也决不会失望后悔。
　　一阵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
　　李建成低声道：“起风了。”
　　说着，他很自然地伸手替初辰将斗篷的风帽戴上，略微整理了一下，又将她拂在额上的乱发抿到耳后。
　　他的指尖无意间碰触到少女的娇靥，只觉得指尖一阵淡淡的酥麻，直传到心底。再看少女，虽然低下头去，却能看到白得如同羊脂白玉一般的脸颊已经飞红，那红直烧到耳根，连耳朵都已红得透明。
　　李建成柔声道：“下雪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初辰点了点头。
　　李建成自然而然地握住初辰的手，两个人并肩向来的路走去。
　　雪，开始只是一点一点细细碎碎却又绵延不绝，渐渐地一片一片如同春残花落风吹过，再到后来，眼前只觉得白茫茫的一片，连道路也看不清楚了。
　　李建成侧过头，看向身畔的初辰。
　　少女的风帽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眉梢上、睫毛上、鬓发上，也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呼出的白气氤氲成雾，让人看不清那一双如星子的明眸。
　　李建成轻轻抿了抿唇，那只握着纤纤素手的手也紧了紧。眼前的雪虽然大，却丝毫不觉得路滑难行，只觉得平生乐事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在茫茫大雪中不停地走下去，直走到天荒地老。

　　常宁进来的时候，初辰手中正执着义父所传的那一本剑谱发怔。
　　这本剑谱她早已了然于胸，可是收拾衣裳的时候看到，又忍不住取了出来，睹物思人，心下依依。想起下山时师傅的言语，再想起义父的嘱托，又不由得心潮起伏。
　　常宁在椅上一坐，笑嘻嘻地，也不说话。
　　初辰打点起精神，放下手中的剑谱，问道：“常宁姐姐可是找我有事？”
　　常宁笑道：“是啊，这几日天气倒还好，咱们路上走得也快。想想路程，不过再有三两天的功夫，也就该到洛阳了。我想着，祭奠杨司徒，却也不急在一时，初辰妹子或许想和我们一同先回大兴，等过了年下，再回洛阳。”
　　初辰一怔：“回大兴？”
　　常宁点头道：“正是。你也该见见我爹爹，还有我家里的人。”
　　常宁看了一眼初辰，“扑哧”一声笑出来：“初辰妹子还瞒我呢？那天见你和我大哥一同回来，我便明白了几分。此后我大哥看你的神情，还有你看我大哥的神情，那是绝无疑问的。你既然和我大哥两情相悦，难道还不跟着我们一同回家见我爹吗？”
　　初辰脸上微微一红，还未答言。
　　常宁脸上带着笑，想起李建成，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未见过我大哥用如此怜惜的目光看过谁，就好像心里面最贵重最珍惜的宝贝一般，唯恐碰坏了，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爱护珍藏。就连对我大嫂，他也不过是举案齐眉的尊敬罢了，从没有这等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初辰又是一怔：“你大嫂？”
　　常宁道：“是啊。怎么？我大哥没对你说？”
　　她瞧了瞧初尘，道：“我大哥和我大嫂自幼结发，已经有十年了。我大嫂姓郑，也是世家出身。”
　　常宁想了想，又道：“不过初辰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我这大嫂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平素里为人也算得上温柔和顺，绝不会做出什么失仪的妒妇举动来。更何况，”常宁掌不住笑出来：“你是大哥心尖儿上的人，大哥必然是处处回护于你，大嫂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况且还有我呢，你和我便像亲姐妹一样，我也绝不会让别人欺侮于你。”
　　说了这话，常宁想了想，又觉得似是而非：“唉，你武艺这么好，有这样的身手，又有谁敢欺负你呢？除非是我二弟，他倒是个满不在乎，天塌下来却只管当被盖的性子。不过他又哪里有理由欺负你？平日里他倒是连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反正初辰你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好了，你去了我们家，我们全家上下一定会待你极好的。”
　　初辰静静听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不放心。”常宁刚要欢喜，只听初辰接着道：“因为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大兴。”
　　常宁听了这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要过了一会儿，才讶然道：“为什么？你难道不喜欢我大哥吗？”
　　她的俏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的神情。
　　初辰瞧了瞧桌上的剑谱，脸上甚是平静，道：“我答应过义父，要将他平生所学再传承下去。我也答应过师傅，绝不辜负他八年来的悉心教导。在我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许多路要走，决不能现在就停留下来。”
　　常宁急道：“世间的女子，最终所寻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好的归宿。像我大哥这样的男子，这世上也决不会太多，更何况他如此真心待你。初辰，你……”
　　常宁心中焦急，一时也说不下去。
　　初辰轻轻一笑，低声道：“我所寻求的，并不是一个归宿而已。”
　　常宁还要再说什么，忽见门帘一挑，李建成走了进来。他向常宁微微颔首，道：“大妹，你先出去吧。”
　　常宁看了看李建成，又看了看初尘，嘴角微微一抿，站起身来，出得房去。
　　李建成看向初辰，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刚才你的话，我已经听到了。”
　　初辰点了点头：“我知道。”
　　李建成凝视她。如果目光能说话，那他早已说尽了千言万语，如果目光能诉尽心意，那他心中已经再无一丝保留，都已呈在她的面前。
　　初辰心中一颤，轻轻垂下眼帘。
　　良久良久，李建成低低一叹，再不言语，也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常宁再来找初辰时，却发现已经人去房空，去马厩里一看，汗血宝马也失去了踪影。向客栈里的伙计一问，才知道昨日深夜里，初辰便结了房钱，离开了客栈。
　　李元吉犹自懵懂：“初辰姐姐为什么突然走了，却也不和咱们说一声？”
　　常宁急得直跺脚：“大哥，你快去追啊。”
　　李建成一直沉默不语，忽然淡淡一笑，道：“追什么？”
　　常宁急道：“自然是追初辰妹子回来。她心中绝不是没有你。现在她必然是去了洛阳，你即使追到司徒府，也要将她追回来啊。”
　　李建成神情又似感慨又似无奈又似心中满怀希望，最终还是含笑道：“这世间绝没有需要苦苦挽留才能留得住的东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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