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不多时，伙计引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进了雅间。
　　那老者头发花白，胡子也半百，衣衫虽然破旧，倒也干净，背半驼着，怀里还抱着一面琵琶，手中牵着一个女孩。
　　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身材瘦弱，梳着两个抓髻，穿一件洗得褪色了的桃红衫子，因为天气寒冷，身子还有些瑟瑟发抖。
　　一进来，那伙计便向那老者道：“就是这几位公子和小姐，恁地好心肠，照顾你生意，赵老伯，还不快些去道谢？”
　　赵老儿连忙躬身作揖，道：“小老儿和孙女芸儿多谢各位公子小姐抬爱。”
　　说着，赵老儿从腰带上取下一把扇子，展开，递了过来：“请公子小姐们点曲子。”
　　扇面上一行一行，写满了曲牌名称。常宁接过来，先看了看大哥，却见他微微摇了一下头，没有点曲的意思，便将扇子合上，递回给赵老儿，道：“就拣小姑娘拿手的唱罢。”
　　赵老儿收了扇子，调了调弦，刚想弹起来。
　　初辰忽然道：“不忙。”抬手取了个茶杯，斟了杯茶，递给小姑娘芸儿，道：“小妹妹冷了罢？先喝杯热茶，慢慢再唱。”
　　芸儿不敢接，转头看向爷爷。赵老儿忙道：“这位小姐给你喝，你就喝了罢。”
　　芸儿接过茶杯，低声道：“多谢小姐。”
　　一时芸儿喝罢茶，赵老儿弹起琵琶，芸儿放开嗓子，唱了一支杨柳词：
　　“杨柳青青青可怜，
　　一丝一丝拖寒烟。
　　何须桃李描春色，
　　画出东风二月天。”
　　却原来这芸儿虽然形容瘦小，身量尚未长成，却嗓音柔脆，歌声婉转，唱起曲子来恰如娇莺出谷，乳燕离巢一般。
　　常宁拍手赞道：“好个小姑娘，唱的好曲子。”
　　芸儿又唱了一支青竹调，唱罢犹是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常宁又赞又叹道：“以前在大兴，也从未听人唱过这么好的曲子，小姑娘，真有你的。”说着，常宁取出一串钱，递给赵老儿，道：“拿去给小姑娘买件新衣裳吧，天冷了，也该穿的暖和些。”
　　平素里，芸儿唱一支曲子也不过得三五个钱，何曾见过这么一整串钱？赵老儿和芸儿一时不由得怔在那里，也不敢接。
　　那酒楼的伙计在一旁喜笑颜开，道：“赵老伯，你们今天遇到贵人了，还不快些向贵人道谢？”
　　赵老儿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芸儿就要跪下磕头。
　　常宁忙道：“快别这样。这是小姑娘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挣来的。”
　　赵老儿又再三道谢，这才收了钱，带着芸儿出了雅间。
　　常宁向李建成道：“看不出来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倒真是有些本事，咱们府里的那些歌姬，都没有及得上她的。”又向初辰道：“初辰妹妹听着如何？”
　　初辰轻轻一笑，道：“我不及常宁姐姐见多识广。”
　　常宁赞了一回芸儿的曲子，又赞了一回迎宾楼的菜。众人吃得也差不多了，会过帐，这才从楼上下来。
　　常宁显然心情极佳，犹是意犹未尽。李元吉本来就是个好事的，这半日里见识了东郡的繁华，比之天子脚下的大兴又是一般景象，因此也和常宁一般东张西望，目不暇接。
　　常宁忽然欢呼一声：“耍猴儿戏的！快过去瞧瞧。”
　　李元吉嘀咕道：“猴儿戏又有什么好看？”脚下却跟着常宁一起向热闹的地方走去。
　　李建成瞧了瞧初辰，问道：“初辰，你可也想过去看看？”
　　初辰摇了摇头。
　　李建成早看出从在酒楼上开始，她便沉默寡言，心中必然是有些事。若是换了常宁，必然拉着初辰，连连追问其中的缘由，可是李建成却也不言语，只是陪在她身边，信步走着。
　　忽然前面一阵喧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几个从那边走过来的人，一面走着，一面频频摇头，嘴里议论：“这可还有王法没有？当街就调戏民女。”
　　另一个叹息道：“不就仗着家里有个叔叔在府城里当差吗？刘家老三在东郡作威作福也不止一日了。”
　　“都说咱们东郡新来的法吏是个秉公断案，不徇私情的，难道这刘家的三少也不怕？”
　　“天下乌鸦一般黑，秉公断案也不过是对着咱平民百姓罢了。”
　　“你说得对。别人都知道这刘老三的横行霸道，平日里走路也要躲着，这小姑娘今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偏要碰到他眼前去。”
　　“这小姑娘我倒是见过的，平日里在酒楼卖唱，今日不知怎地，从酒楼里出来得早，倒是撞上了这个阎王魔君，也太过倒霉了些。”
　　初辰听闻此话，双眉微蹙，快步向前面喧嚷的地方走去。
　　李建成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人群之中，一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少年正笑嘻嘻地向赵老儿道：“本少爷看上你孙女了，是给你面子，你们家祖上不知道积了多少德呢，大概是祖坟上都在冒青烟了吧。”
　　芸儿躲在爷爷的身后，瑟瑟发抖。
　　纨绔少年看了她一眼，啧啧叹道：“好些日子没见了，倒是出落得漂亮多了。到少爷府上去，吃好的喝好的，穿些个漂亮衣裳，包你出落成个小美人儿。还害羞什么，快跟少爷走吧。”
　　说着，纨绔少年伸手就去拉芸儿。
　　赵老儿张开手臂将芸儿护在身后，苦苦哀求：“三少爷，使不得啊，我就这一个孙女，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求您行行好吧。”
　　纨绔少年哈哈大笑道：“什么都不懂？本少爷不会调教她吗？这个你放心就是了。”
　　跟在纨绔少年身后的一群家丁也陪着大声笑起来。
　　眼见赵老儿并没有让开的意思，纨绔少年怒气冲冲：“你可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啊？本少爷打死你这个老不死的，也就跟捏死个臭虫差不多，还不快点给我滚开？”
　　赵老儿抱住纨绔少年的腿，仍然在苦苦哀求。
　　纨绔少年抬起一脚，将赵老儿踢了个趔趄，向身后一挥手，大吼道：“给我打，把这个老不死的打死了，再把小妞给我带回府去！”
　　家丁们答应一声，向前一步步走过去。
　　初辰刚刚赶到，见了眼前的一切，手便向背后的灭魂剑剑柄搭了过去。
　　李建成见她脸色煞白如同寒冰冷玉一般，嘴角紧紧地抿着，知道她心中实已怒极，急忙一把握住她要拔剑的手，低声道：“当街之上，不宜伤人流血。更何况这些人虽然飞扬跋扈，却也罪不至死。”
　　初辰看向李建成，眉梢微蹙，眼神中颇有苛责之意。
　　李建成叹了口气，握着初辰右手的那只手略略紧了紧，道：“在这里等着。”
　　他刚要向人群中走过去，就听到一声暴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一个彪形大汉大步走进人群中。
　　围观的百姓多有见了纨绔少年的行径，心中愤愤不平的，又碍着刘家的势力，不敢作声，这时见了这彪形大汉，有人忍不住欢呼道：“这回好了，翟法吏来了，翟法吏来了。”
　　来的正是新上任的东郡法吏翟让，他听人来报说刘家三少正在当街强抢民女，因此快步赶了过来。
　　纨绔少年不识翟让的厉害，见有人来扰了他的兴头，不由得勃然大怒，手一挥，喝道：“给我把他打一顿，有什么事少爷我担着。”
　　众家丁冲过去将翟让围成一团，抬拳便要打。岂知翟让施展开拳脚，指东打西，不一会儿便将这些为虎作伥之辈全都打翻在地，“哎呦”“哎呦”，□□之声不止。
　　纨绔少年见情势不好，趁翟让正与家丁们厮打，迅速钻入人群，刚想溜之大吉。
　　初辰见他正要从身边走过，于是不动声色，抬脚轻轻一勾，纨绔少年“噗通”一声栽倒在地。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翟让已经一个箭步走了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向后一抛，命跟来的衙役公差：“绑了。”
　　翟让又走上前一步，打量了下初辰，又看了看她身旁的李建成，作了一个揖，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
　　初辰见眼前这个人，身高七尺，生得豹头环眼，面色仿似生铁一般，长着根根虬髯，形貌颇为奇特，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
　　初辰摇了摇头，道：“贵法吏能不畏权势，秉公执法，才更值得尊敬。”
　　翟让笑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我有公务在身，要将这群败类押回县衙，改日有暇，再向姑娘请教。”
　　初辰颔首道：“请自便。”
　　初辰又走到赵老儿和芸儿祖孙俩面前。
　　赵老儿刚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胸口，所幸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势。
　　芸儿正扶着赵老儿，低头垂泪。
　　初辰柔声道：“老伯，小妹妹，我送你们回家可好？”
　　赵老儿道：“不敢劳烦小姐，我们自己回家便了。”
　　初辰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怕还有刘家的余党会找你们麻烦，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
　　赵老儿这才醒悟，连连道谢：“那可就劳烦小姐和公子了。”
　　赵老儿和芸儿在前面走着，初辰和李建成跟在后面。走了不多时，赵老儿停下脚步，道：“这就是小老儿的家了。”
　　眼前这一条巷子狭窄昏暗，两侧的房子都破旧不堪，有的仅是几块破木板遮挡着便算是屋子了。赵老儿和芸儿的家在巷子底部，相比起别家来，还是算较为完整的一间房子，只是茅草铺就的屋顶，经过寒风卷袭，只剩下薄薄一层，也就和一张席子铺在屋顶差不多。
　　赵老儿又道：“多谢小姐和公子相送。原该请两位进屋来喝杯热茶，可是家里连热水也没有，实在是怠慢了。”
　　李建成温和地道：“老伯不必客气。”
　　初辰看了看四周，也没什么闲杂的人，便走上去低声道：“老伯，这里是一些钱，虽然不多，可是也够老伯拿去做些个小生意，让小妹妹别再抛头露面出外卖唱了。”说着，将一个荷包放在桌上。
　　赵老儿一阵惊喜，哆哆嗦嗦地便要跪下：“小姐实在是观世音菩萨转世，这份恩德，小老儿不知怎生报答才好。”
　　芸儿跟在他身后也要下跪。
　　初辰衣袖轻拂，已将赵老儿和芸儿扶起，道：“老伯如若方便，最好和小妹妹先搬离这里，等到天气好些了，再离开东郡。只是小心些，别泄露了行迹。”
　　赵老儿一怔：“那刘三已经被翟法吏抓了去，一时半刻怕是也放不出来。”
　　初尘凝视他，道：“刘三的家人余党，还多有在外面的，虽然他们一时间忙于刘三的事，也顾不上你们，可是终须提防着些。”
　　赵老儿顿时如梦方醒，连连道谢：“多谢小姐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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