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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那天天不亮,我就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溜出了门。
五天前,母亲和哥哥就踏上了回城堡的路。她是带年纪渐长的我和哥哥来这里慰问将士、检查海防的。如今最后一处海关检查完毕,圣女墓也祭拜过了,母亲自然不会逗留。
但我舍不得玛丽,这是我第一个城堡之外的朋友。城堡里,关系再亲密,小姐们对我仍是恭敬客气的。但玛丽不一样,她活泼热情,对我倾心以待。
在她身边,我几乎忘记了什么克里斯公主的礼仪,忘记母亲对我的高要求,还有哥哥试图推给我的“对于继承人的期待”。
我可以在蛛网般的巷道里穿来梭去,把鞋子踢掉也无所谓;我也可以爬树、拾贝壳,想象人人恐惧的海洋里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美丽生物;更别提玩累了,搂在一起大笑,最后躺在地上看星星了。
我有那么多快乐时光,全是玛丽和我一同制造的。可一旦我离开曼里这座城市,我们恐怕就再难相见了。
我到底还是克里斯,不可能永远逃避自己的责任。只是在做好这觉悟之前,我希望和玛丽好好地告别。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顶,答应再给我七天的时间,让我留在曼里善后。于是我终于告诉玛丽,关于我的真实身份。
玛丽愣了愣,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么说,你就要走了吗,索拉姐姐?”
我几乎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作为补偿,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吗?我会尽全力满足你的。”
玛丽那可爱的雀斑,似乎都因为苦恼而变深了。她想了好一会儿,高兴地一拍手:“那我们去看日出吧,怎么样?我一直想知道,从海平线上看日出,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这绝对是出乎我预料的请求。我惊讶道:“你确定吗,小玛丽?”
她连连点头:“我们去过海滩这么多次,只要海兽不上岸攻击,它也没那么可怕不是吗?我们可以再靠近第一道防线一些,最后一次一起玩,以日出作为结尾,多美呀。”
只要不越过第一道防线,这种时候,倒也不会有危险。所以我答应了玛丽的请求——不如说,我因为玛丽这仍旧浪漫天真的请求而感到心中温暖,决心一定要和玛丽看这场日出。
天上还闪着斑斓的星,而我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抵达了海滩。玛丽那小小的、温暖的手被我牵着,我们从未里海岸线如此之近——往前不到三百米,就是第一道防线的营寨。
我们带了帐篷,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搭得有些模样。然后,我花费大半的魔力,催生了一串长长的怕鬼藤花。怕鬼花发出莹莹的白光,被我们缠绕在帐篷架上,好像布满了梦幻的星。
最后,我们一人捏着一朵怕鬼花,钻进帐篷里,在帐门处趴好,屏住呼吸,拿起瞭望镜,等待将升的太阳。
天空的墨蓝渐渐淡了,星星也逐渐隐了身形。我看见蔚蓝的海面上,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一点白线。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但那白线没有消失,反而变粗了一点。
我拧起了眉。一旁的玛丽语气也很困惑:“海上的太阳,一开始是白色的吗?”
玛丽的话,让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见过山顶的日出,它是一抹由红转紫、再往天上洒满金光的霞色。就算海上的日出有所不同,也不应该相差如此之大,除非……
“这不是太阳。”我喃喃道,“这是——兽潮,海兽卷起的浪潮——可才过多少年,不应该现在就出现兽潮呀?”
“索拉姐姐?”玛丽被我感染了,不安地抓紧我的衣袖。
我猛地醒过神来,牵起玛丽往第一防线的营寨拔足狂奔。“兽潮——”我冲到门下,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兽潮要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前方的瞭望台发出了尖利嘹亮的警报,三长一短——这是观望到兽潮的预警声!我松下一口气,若不是玛丽扶住我,几乎要软到在地。
“你们刚刚说,兽潮来了?”看守后门的侦察兵看到了我们,惊讶地跑下来。“你们来给我们报信的吗?好孩子——快离开这里,后面交给我们——等等,我见过你……您是——索拉公主?”
侦察兵把我们放在了小屋里,匆匆离开了。玛丽紧紧依偎着我,她显然吓坏了,肉乎乎的胳膊一直颤抖。我搂紧了她,看长长的第一防线瞭望台,接连亮起了信号弹。
接着,我听见整个营寨都活了。将士们纷纷惊醒,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过片刻,低沉的咆哮声远远上了岸,玛丽忍不住抓紧了我的手,也向窗外望去。
“索拉姐姐,海兽真的上岸了吗。”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那、那我们会怎么样?大家会没事吧?”
她向我寻求一个答案,但我给不出。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修习过继承人的课程——我把它当成一桩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得过且过地踩在及格线上。
现在,我比预计中更早地迎来了不学无术的代价:兽潮就在眼前,但我只会抱着玛丽,和她一起瑟瑟发抖。
也许玛丽看出了我的懦弱,但她只是抱紧了我:“不怕不怕,我们不会死的——索拉姐姐,你肯定能回家的。我、我会帮你——我能做点什么吗?是不是要通知大家?”
她那天真的努力敲击在我心上,她又一次提醒了我。我冲出小屋,发现已经有骑士往城那边去了。嘈杂的人声环绕着我,越发鲜明的兽鸣灌入我的双耳。
我抬头看,一片银白色的长带从水天相接处高耸而起,足有十米高。海浪之间,涌出一匹匹似鱼似猫的海狮,光滑的鱼翅破水而出。眼前一颗颗流光电闪的紫色炮弹飞入海墙之中,激起一阵阵尖啸,混着越发怒涨的人声和龙吟。
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场面,留影球里的恐怖气息不敌此刻我切实感到的万分之一。绯红的虹划过天际,一抹金光洒下来,镀在前方厮杀的万物上,镀在溅起的模糊血肉上,美得虚幻而荒诞。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玛丽也愣愣地看着前方。那就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海上日出。
第一批兽潮几乎打穿了第一防线,我方很快就陷入了下风。任谁也没想到,才过三十七年,兽潮便再次袭来,甚至声势比之上次,只大不小。
炮弹很快就打完了。我和玛丽,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在奔跑的人腿之间跌跌撞撞。我听见士官在催促军队分头行动:一部分人要去堵住兽潮,延缓它们的进攻;一部分人则要去到城卫线防守。
也就在此时,我那生了锈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转起来。我拉着玛丽,跟着离开的士兵往回跑。
叫我们待在屋里等通知的侦察兵一直没来,我不可能傻等着他去通知长官——而且,谁知道他去叫的长官,现在是否还活着呢?
从出事到现在,玛丽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不管多么害怕,她都勇敢地待在我身边,跟着我行动。要不是有她,我一定会彻底乱了手脚。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把玛丽送回她妈妈身边。
我叫住前面的一个骑士,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喊道:“喂!站住——我是索拉·克里斯——麻烦你,帮我把她送回去,她是需要撤退的民众!”
骑士蓦地转头过来,是一个白发蓝眼的混血女人。她骂了句脏话:“该死——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小孩儿,快过来!”
我完全理解她为什么生气,浑不在意地把玛丽推上去:“快去,玛丽,跟着她走!”说话间,女人轻松地把玛丽单手抱起,像是抱一袋棉花似的。
我这才松了口气,不等我把气喘匀,我也腾空而起。蹬了好几下腿后,我才意识到,是骑士把我也抱起来了。
“真够添乱的。”女人烦躁地说,“贝拉!我要先走一步了,得把这两小孩儿放到安全的地方。”
“快去吧。”一个沉稳的女声在脚步声和厮杀声中响起,我头晕眼花,分不清声音的方向。只听见她说,“把公主护送到城主府就行——然后你去配合队长那边,组织民众撤离。”
“了解!”混血女人应了一声,提着我和玛丽上了马,飞快赶到了城门下。
刚进到城门,玛丽就被她心急如焚的妈妈紧紧抱住了。她知道玛丽跑出了城,警报响起后一直守在这里。我来不及再与玛丽告别,被骑士飞快扔去了城主府,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护卫我的几个骑士立刻要带我离开。我不知哪儿来的倔气,拒绝让他们这么多人护送。这十二年来,我还从未比今天更有责任感过:“我不用这么多人保护,你们去帮忙守城吧——这次兽潮突如其来,万一边境失守,那就糟糕了。”
骑士们面面相觑,似乎为我的态度感到惊讶。接着,我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变得格外坚定。除了队长,另外十二个骑士都离开了。他们认同了我的命令,即使这几乎是在让他们去送死。
我被队长带着收拾行李,轻装从简,准备直奔王城。我是感到别扭的:“我不能留在这里吗?也许——我可以在前面,鼓舞大家的士气。我是克里斯,总能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吧?”
队长转过头,很是失礼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公主殿下,您终于长大了。”
我期待地看着她:“那我们……”
“不行,”她温和而又果断地回绝了我,“正因为您长大了,所以您必须离开——一个开始肩负责任的克里斯,活着比死了更有用。索拉殿下,忍耐一下吧。”
我不能说服队长姐姐,这让我很沮丧。但队长在有些地方很像母亲,即使我是克里斯,也没有办法无故否决她的意见。
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我回去后,该好好学点东西了,是吧?今天要不是玛丽,我不知道要怎样呢……轰——!
一声巨响,脚下的地板,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我倒在队长姐姐怀里,神色惊惶:“怎么啦?是海兽吗,还是我们发动了什么攻击……”
队长脸色格外难看。她一手提起行李,抱起我飞快出了门。我趴在她的怀里,看见海水朝天空倒灌而下,给人近乎失重的恐惧感。人群惶惶后退,骑士们往海浪的方向冲了过去。
“拦住他们!”混沌不清的叫喊声中,五颜六色的魔法击向海浪,却也不过让那源源不断的海兽缓了半刻。我看到陆续有人的身体,被长长的尖刺刺穿,吊在半空中,再高高地抛出去——他幸运地没有被一只肉食海兽生吃,却摔进了城墙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破碎的城墙向后退去。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队长在带我逃跑。我看着逃亡的人群,胃里翻腾不休,肠子好像也打了个结,身子直打摆——为什么我当初会以为,海兽总不会尽是残暴的呢?
上一刻,我以为自己长大了,现在却发现,我仍旧幼稚可笑。前人流淌的无数鲜血,终于打破了我对海洋所有浪漫的假想。
玛丽也在这人群中吗?我不期然地想到——我承认我自私,那么多挣扎求生的人,我竟只顾得上担心朋友的安危。
可我就是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不安,甚至在队长怀里探长了脖子,努力想要确认小玛丽的安全。
我竟然真的看见她了,一头红褐色的短发,被一个男人抗在肩上,旁边跟着的就是她的妈妈——万幸。玛丽也看见我了,在队伍的末尾,大力向我招手。
我咧开嘴,扬起的手还没落下,又是一阵剧烈地晃动,仿佛要把整个的曼里城倾覆一般。队长把我抱得更紧了,有太多人摔倒、然后被慌不择路的人群踩踏而过——不,玛丽!
如同放慢一千倍的镜头,我惊恐地看背着玛丽的男人一个踉跄,缓缓向前倒去。玛丽似乎也意识到了,朝我伸出她那藕节一样的小手,张大了嘴。
下一秒,那红褐色的头发消失在人群中。
我足足用了三秒钟,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向我呼救,她说:索拉姐姐,救我。
“不,玛丽!”我大哭出声,疯狂地向后伸长了手,企图抓住什么。“不要这样,不要死——姐姐,回去,我们要回去救她!她摔倒了,她会被踩死的——”
“殿下,来不及了。”队长姐姐的声音是那样冷静尖锐,几乎把我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冻上了一层坚冰。
“因为失足,被踩踏而死的人不止她一个,你都要救吗?现在回去救她,不仅找不到人,反而要搭上你自己——殿下,你得活着。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我脑子嗡嗡作响,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得做点什么——玛丽,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我太弱小了,对这样的灾难毫无准备。我没法挡在最前面,也没法强求忠诚的队长丢下我,去救跌倒在人群中的一个玛丽。
那个红褐色短发,一脸小雀斑,笑起来像花栗鼠的女孩,她是我珍贵的朋友。因为我的无能,日出之后,我们永远诀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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