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景王书房外的西府海棠开了。那十几棵异种海棠树也有了些年头，树形疏阔开展，高大优美，树皮苍苍，枝干遒劲，衬着新萌的嫩绿细叶，娇柔的累累花簇，挺拔中又有明媚无限，一直是景王最喜的春色，每年花开时节，景王都会在花下备席，与家人饮酒赏花。
　　今年看看花事已盛，景王却毫无动静，每日里早出晚归，到了家也是掌灯批阅公文至深夜，似是浑忘了窗外的春光。两位侧妃有些坐不住了，杨妃对李妃说：“姐姐，那海棠开的很好了，这两天又难得的云淡风轻，错过了这天气，只怕又要阴雨缠绵了，王爷却是怎生忙法，姐姐得空提醒王爷一声可好。”
　　“妹妹莫急，我也惦记着呢。”李妃明白这两位的心思，她们有些时日没有得睹君颜了，正盼着家宴上能和王爷叙叙话呢。
　　李妃自己近来也难得见到王爷，每次看到王爷都见他忧色满面，教她如何说的出抱怨的话来。
　　艳红的夕阳沉沉地落在了屋脊上，霞光将房舍花树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开得热闹的满树海棠，在灿烂金光下更显华丽。
　　书房外一片寂静，不时有花瓣悄然无声地飘落，青苔上轻红点点。
　　小太监周延坐在廊下的石墩上，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李妃走近，他很警醒地一抬头，利马跪下请安。
　　李妃轻轻走进书房，景王正在房中踱步。月白袍子，挺拔背影，沉稳、坚毅、果敢、傲岸。已经几年了，每次看见他的背影，她还是觉得幸福的浪潮一波一波的漫过心底。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她的夫君。
　　“王爷，妾身冒昧，听说您这几日饮食不调，深为不安，这是我亲手做的几样小菜，王爷还没有用晚膳吧。”
　　景王有些惭愧地谢了自己的王妃，又夸奖王妃手艺非凡，语气温存。
　　景王一向待人冷肃，略微温柔些个，下面的人便感动莫名，不知道他在寒峥子、林溪那里却是另外一个模样。
　　景王低头吃饭，面色沉静，乌黑长眉还微微蹙着。李妃很想伸手替他展眉，但终究不敢唐突：“王爷似乎忧思重重？公事纵使再多，也不可亏劳了身体啊。”
　　几句话，平常的内容，却给她说的款款曲曲，焦虑、关切、温柔，说不出的期待，都在里面弯弯绕饶，蜿蜒不尽了。
　　多日不与家人亲近了，景王听了这几句殷殷切切的话儿，停箸，温言道：“叫你担心，是我的不是。”
　　李妃眼中隐有泪光，忍不住哽咽道：“王爷这么说，真是让我内疚，我不能为王爷分忧，倒叫王爷牵挂。”
　　景王拍拍她的手，微笑说：“若我们大丈夫处置不下国事，反让你们闺阁女子为我们分了忧去，我们就要愧死了。”
　　景王吩咐明日摆宴，他务必抽时间来陪一陪被冷落多时的妻妾儿女。
　　府中众人方高兴了一夜，第二天的春雨便浇灭了众人的兴头。本来景王还安慰大家说屋内赏花也可，可是兵部尚书又差人来见王爷。景王到底是匆匆走了，留下一屋子眼巴巴的娇妻美妾。

　　兵部尚书季郁科举进士文官出身，在倭患重灾区任橙州巡抚时，不知是抗倭形势所迫还是天性爱好，居然于军事一道颇多研究，对武将们的军需要求热情支持，不仅参与战事部署，甚至亲上一线去对敌。后来他升至扶垓总督，与景王联手剿灭倭寇后，声威大盛，众望所归，主事兵部。
　　季郁等在王府外的轿子里，景王一进来，他立刻焦急地道：“山西流民作乱，纠结十万，已夺了易林、互业、池杜三县。”
　　景王皱眉。这已经是第四大股了，小股的尚且不记在内。可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寄郁的焦急似乎不只又丢了三座县城。他现今负责的是西北、东北边防，山西不在他的辖制下，寄郁十万火急地找他来是什么缘故呢？
　　果然，季郁又说：“皇上听了急报后，雷霆震怒，下令将如郡总兵楚大黎就地处决！”
　　景王大惊，失声说：“啊！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圣旨已上路了。楚大黎何其无辜，王爷快想办法啊！”
　　“皇上是怎么想的？如郡离三县如此之远，为什么会牵扯的上。”
　　“皇上责他监管下属不力。”
　　“那也罪不当死啊！”
　　季郁无奈说：“唉，皇上气头上……上月杖毙的四位廷臣，还不是倒霉催的。”
　　景王不能指责圣上天子的暴戾，只得说：“国事渐坏，官吏怠惰贪厉，皇上性子急，恨怒难当，总觉得非常时刻当用重典，也是……求成的意思。”
　　当今皇帝比他的上任要勤勉的多，可是，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勤勉就行的。如果一个皇帝，才干不足，又急燥好杀，又不相信阁臣，撤了宰相之职，自己又总理不了六部，真是国家的灾难。大臣们本来庆幸他比他老子要负责任，可是等今上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同僚后，危在旦夕的大臣们倒有点怀念那位贪恋酒色、浑浑噩噩的故帝了。

　　皇帝不肯见景王，景王便跪在御书房外。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不冷，可是细雨霏霏，阴湿的很。景王四周的青砖地上，雨水集了一个水洼。
　　秉笔大太监王忱撑了把伞出来，轻声劝景王：“皇上这回的气很大，王爷直楞楞地跪在这里，不是明摆着逼皇上么？皇上只会更生气。王爷再缓缓地想法子罢。”
　　景王苦笑：“再缓，就只能见着人头了。”
　　“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了局啊。”
　　三个时辰了，景王还笔直地跪在雨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景王不用回头，就知道太后鸾驾到了。太后叫身边太监搀景王起来。
　　书房里远远地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他功夫好的很，跪两下碍不了事。”
　　太后携了景王进房，淡淡说：“在屋里跪也是一样的。”
　　景王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雨水一溜溜从身上淌到脚下。
　　皇帝不耐烦地说：“起来吧，把我的地毯都弄湿了。”
　　景王磕了个头，却不起来。
　　皇帝重重地哼一声，道：“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能饶了那人的性命。”
　　景王哀求地看向太后，太后自喝茶，望也不望他一眼。
　　景王只得自救。
　　皇帝又恨恨地道：“食君之禄，终君之事，这些没用的奴才，正要杀了才能震慑一二！你们拦什么？便是因你等徇私庇佑，方才姑息养奸！”
　　诺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景王不敢争辩。皇帝十岁登基，什么也不懂，惟有听大臣的指教，内阁首辅卓正梧兼任帝师，小皇帝对他言听计从，卓正梧将朝政尽握手中，威势赫赫，皇帝在权相阴影下整整做了十一年傀儡，好容易等卓正梧病逝，才得回权威，所以特别忌讳别人挑战自己的尊严，近年来越发刚愎自用，听不得劝谏。
　　景王跪着不做声，把人救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不过是跪一下，他吃过的苦，多了去了。但是，他还是禁不住想起林溪口中的席兰。
　　“没有谁比谁高贵谁比谁低贱，任何人都不需要给别人下跪。”
　　“听多数人的意见。每个成年的席兰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
　　真是蛊惑，他以前从未感觉下跪这个动作有何不对，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又有何不妥，现在，林溪令他怀疑自己一贯遵从的世界秩序，他是否开始不满和不平呢？
　　啊，她播下一颗可怕的种子。

　　只要能救下人，怎么样都好。再杀下去，哪里找人来带兵平乱呢？景王矮下身形，伏在地上实实地磕了几个头，先颂扬皇帝英明神武，再力陈军中干才匮乏，恳求皇帝看在楚大黎以往的军功上，准他戴罪立功，又自请罚禄一年，为楚大黎作保。
　　人终于是救下来了。
　　太后放下茶杯，着景王随她去换衣。
　　米黄的缠枝莲云鹤纹六重锦，厚重华丽，穿在景王身上，无比妥帖。
　　如此佳儿，俊美恍若天人。太后注视景王良久，目光复杂。这孩子，长在阴冷幽暗的深宫里，几乎被生母所害，却居然会长成这样一个的人，善良、忠诚、公正。那绝不是我的功劳。要不要责怪他的师傅将他教育得太好了？
　　太后幽幽太息道：“霖儿，为什么不肯糊涂一点呢？”
　　景王抿抿优美的嘴唇，对他母后诧异无奈地说：“我以为我已经够糊涂的了，母后尚觉不足么。”
　　“你还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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