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自从仲夏祭之后，早朝取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成武帝的病症好好坏坏，反反复复，直到入秋也未有起色。

　　“程守元传信来说，陛下身子总不见好，立储的事说不定就在这阵子了。”
　　此时李玄昌已经回到了金陵，与楚梁在住所后堂的茶室里，倚着坐榻，一人一边，喝茶下棋。
　　“本来陛下是打算着只封金陵王，不立太子，等到我们这边修好了水道，撤出金陵之时便下诏书。”
　　楚梁放了一粒白子，继续说道。
　　“如今陛下这病一日重似一日，说不好还等不等我们撤走，或者干脆直接册立太子了事。四殿下倒是按着您的意思去说了，态度还挺坚决，结果陛下一脸不悦，二人又是不欢而散。看来想要说服陛下还是困难，也不知他能不能心一横再躲去个什么山去，自己消失。”

　　“他做不出的。”
　　李玄昌手指捻着一粒黑子，捻了一会儿，落在棋盘中。
　　“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凡事不吝的样子，实际上性子软得很，他没有惠妃那份决绝，做不到那个份儿上。”

　　“那殿下如何打算？”楚梁问。

　　“哎……我这个弟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父皇不疼他，非要把他往刀口上送。”
　　李玄昌口中说着可惜，脸上却不见一丝悲悯，目光扫着棋盘，似乎倒对眼下的棋局还更有兴趣一点。

　　“殿下的意思是要动手吗？”
　　楚梁落下了手中白子，等待李玄昌的指示。

　　“既然靠嘴说是不成的，那也只能如此了，反正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李玄昌说着，手伸进棋篓，搅动着棋子。
　　“父皇现在病病怏怏，早朝都不上了，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你吩咐下去，叫夜谷……了结了他吧。”

　　一颗黑子被挤出棋篓，在席上弹了两下，滚去了门边。楚梁放下棋子一拱手，恭敬领命。

　　“是。”

　　***

　　这几日一吃过晚饭，李弘泽就钻进木雕房去忙活，一直忙到亥时才出来。想着既是已经知道送的礼物是佛珠，佛珠的样子总要有点惊喜，于是他也不要青唐陪，只叫青唐在房里等他。

　　这天李弘泽又去木雕房做佛珠了，青唐一本书看完，回原先住的客房里想再找一本来看，不意间发现客房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写着“同”字的木牌。

　　同德药铺！

　　青唐心里一惊。同德药铺唤他去，八成是夜谷有命令下来了。几天没回客房这里，也不知这牌子是什么时候放过来的，又放了多久。
　　青唐看了看天色，将同字牌收进衣服里，出门往同德药铺而去。

　　赶到同德药铺时，伙计正准备打烊。青唐见这伙计眼熟，也没绕弯子，直接问道：“请问二掌柜在吗？”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放下手中的门板。
　　“二掌柜应是在后堂，请随我来。”

　　“怎么耽搁了这几日才来。”
　　青唐在后堂等了片刻，赵二掌柜便来了，进门也不多寒暄，直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
　　这竹筒的模样青唐再熟悉不过了，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正是生死符一般的条子。
　　“夜谷来的，拿着吧。”
　　赵掌柜将竹筒递给青唐。
　　“凌谷主说了，了结了这一桩事，你就可以去百釜堂了，尽快动手，莫要拖延。”

　　青唐手拿着竹筒，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竹筒，不打开确认，也不说领命，只是这么愣着不动。
　　后堂一片寂静，隐约可以听见一声一声的扫把声，大概是伙计在打扫院子。赵掌柜看了他几眼，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便有些不耐地说：“好了，条子送到了，话也带到了，我去忙了，你自便。”

　　青唐被话语声惊动，稍稍回过点神，忽然想起赵掌柜话中一个差点被自己忽略的细节：“赵掌柜刚才说……凌谷主？”

　　赵掌柜正要出门，听青唐问，又停下回答道：“嗯，江谷主重病不治，已经过世有些日子了。现在的谷主是你的师兄凌苍。”

　　青唐听了，没说什么，只向赵掌柜略一行礼。赵掌柜说了句节哀，便转身离开了。

　　师父过世的消息让青唐有些难过，但难过一下之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节哀的。
　　他真正的师父乔谷主不在之后，现任师父虽然碍于情面收了他做徒弟，但其实也并不管他，就连面也不怎么见得到。他的功夫大多都是凌苍所授，制毒也是先跟百釜堂的前辈学了个大概，之后全靠自行钻研。何况如今那致命的条子就在身上，更是将这则消息应有的冲击抵消殆尽。
　　青唐回到王府，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拿起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本想着宣陵王没那么迫切地想要取李弘泽性命，自己还可以什么也不想地和他好好待上一阵子，若是上天成全，或许能拖上一年两年的也说不定。谁知上天却是看不得他再这般混日子，这么快，这最后的命令便向他逼迫下来。
　　青唐看着地上的灯影，幽幽叹了口气。
　　佛珠既已摘下，自己是断不会再伤害那个人的。只是不知这样不声不响地抗命，夜谷会将他如何处置，他在这广陵王府里，还能待上多少时间……？

　　“青唐！我回来啦！”亥时过了一点，李弘泽准时从木雕房回来了。青唐神魂一下子没能归位，一时发愣。
　　李弘泽乐呵呵跑过来，挨着青唐坐在榻上。
　　“最近天凉了，田婶说给拿了薄被过来，放在哪了？”
　　他左右看看，见那薄被叠得齐齐整整，放在青唐的榻边。
　　“我帮你拿到里间去，若是不够暖和，叫田婶再换给厚的。”说着，起身便要去取被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青唐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默默地想。
　　既是时日无多，与他便是到了适可而止的时候了。
　　一切就要大白于天光之下了，自己很快便再也无法在颜大夫的身份下躲藏。到那时候，不够深刻的情愫便会如稀薄的雾气一般瞬间蒸发了去，他会恨我，会不想见我，或许会想杀了我，但大概……不会太难过。

　　“今晚……我睡外间。”

　　李弘泽刚要去取被子，忽听青唐在身后说道。他闻言一愣：“那我也睡外间。”

　　“殿下……睡里间吧。”

　　“为什么？”
　　李弘泽脸上笑容消失，呆立着问道。
　　“你说等我病好才不陪我，可我还没好呢。”

　　青唐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弘泽见青唐不说话，便走过去拉起他的手。
　　“怎么了？吃晚饭时还好好的呢，有什么事不高兴了么？”

　　“没有……”

　　“那是怎么了？青唐不能不高兴，青唐哪里不高兴了，我来哄青唐高兴。”
　　李弘泽摩挲着青唐的手背，话语温柔得直叫人无法抵抗。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又要缴械投降了。青唐心一横，牙一咬，终于违心地开口道：
　　“我只是殿下的大夫，这样同床共枕……有失体统，今后还是不要这样了，免得叫人说了闲话……”
　　青唐越说越没有底气，将手抽了回来，不敢去看李弘泽的表情。

　　“怎么？有人说你闲话了么？是谁？”

　　“没有谁……”

　　李弘泽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又伸手去拉青唐：“我不管什么闲话，青唐……我……我其实……”

　　“殿下别这样……”没等他说完，青唐却条件反射般地一躲，向后退了一步。

　　李弘泽怔住，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当场。
　　他……躲开了。
　　他怕被人说闲话，他叫我别这样……
　　事到如今，我在他心里，原来还是比不上几句闲话的份量。

　　青唐莫名转变的态度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李弘泽的心尖上，让他只觉透凉又灰心。二人相对无言许久，李弘泽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青唐一眼，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

　　自那之后一连几天，李弘泽都是一早便出门去上早朝，直到深夜方才回来。回来不言不语，药不喝，针灸也不做，带着一身酒气，进了内室就关着门不出来。

　　青唐看着紧闭的门，心里渐渐开始后悔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鬼迷了心窍……他什么事都不知道，自己心里乱，为什么要去折磨他，既然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本应好好待他才对。
　　只是青唐却实在没有和好的经验，李弘泽不与他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先开口打破这样的僵局。
　　但偶尔的，他又觉得这样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就这么一点点疏远下去吧，等到离开的那一天，至少还能分开得痛痛快快。

　　***

　　“颜大夫，门外有人找。”
　　这天下午，冯管家敲开了青唐的房门。

　　有人找我？
　　青唐有些奇怪。他在这安都并不认识什么人，若是夜谷的人，也定不会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随冯管家来到大门口，见一个俊秀的少年等在那里，一见他，便是安安一礼。
　　“这位可是颜大夫？”

　　“正是。”青唐回礼。

　　“我家公子在那边马车上，还请颜大夫前去一叙。”

　　青唐跟着少年来到了马车边，少年恭恭敬敬掀开车帘，请他上车。
　　青唐一头雾水地登上马车，只见一美貌郎君倚坐车中，白缎长衫，翠玉头冠，手拿一柄乌木纸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柳缘。

　　“柳公子？”青唐愣了愣，忙行礼道，“不知柳公子找我何事？”

　　柳缘嘴角一挑，哼了一声，吩咐了句走吧，马车便吱吱呀呀动了起来。

　　“柳公子……要带我去何处？”青唐见柳缘半天不开腔，忍不住问道。

　　“不去哪儿，随便逛逛。”
　　柳缘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青唐见他好像不想说话，也便不再问了，坐在车里任他拉着自己逛。

　　“你倒是沉得住气啊。”
　　过了一会儿，还是柳缘先憋不住了。
　　“你也不问我来找你干嘛？”

　　“我问了，公子没说。”青唐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想着公子愿意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我……算了。”
　　柳缘一怔，又摆摆手，终于开始说正题。
　　“这两天王爷天天晚上去我那喝闷酒，虽然我赚钱赚得开心，但是看他那消沉的模样总归还是教人心疼的。问他是为了什么事，他说是你不理他了，再问，却又不多说。”
　　“虽说距离上次我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久了，跟我应该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想着还是得来澄清一下，方才安心。”
　　柳缘拿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半天，方才接着说道。
　　“那日我跟你说的……就是王爷床上什么的那个……是骗你的。”
　　柳缘眼神不自然地飘了飘。
　　“我……跟王爷什么也没有，你放心好了。”

　　青唐淡淡一笑，没说什么，也没有过多的表情。柳缘话说出口，又觉得尴尬，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他的扇子，才又开口道。
　　“好了，逛完了，话也说完了，我送你回去。”

　　“柳公子喜欢殿下的吧。”半天未语的青唐忽然说道。

　　柳缘手上动作一顿，顿时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不然柳公子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
　　柳缘语塞，半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看出来也就看出来了，反正王爷对我没那个意思，我也……配不上他。他整个心都在你身上，还不许我嫉妒嫉妒了。他有多喜欢你，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么直白，那么热烈，倘若不是瞎的，又怎能看不出来。
　　但其实……配不上他这份真心的，是我啊……

　　青唐低头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柳公子，与王爷是旧识吧。”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柳缘眉毛一挑，有几分诧异。
　　“是啊，他小时候不安分，从宫里溜出来玩，我们在街上碰到认识的。后来他常往宫外跑，我们也就常在一起玩，直到辽人入城。”
　　柳缘目光透过掀开的车帘，落在倒退的街景上。午后的安都大街人来人往，远离战事许久，如今的安都早已是一片祥和的光景。
　　柳缘没停顿太久，又继续说道：“那时候辽人占了安都，皇帝逃了，我爹死了，听说他也丢了，生死未卜。没过多久我娘也没了，亏得我长得还不错，被彤楼收留，好歹算是活了下来。”
　　“再相见，就是几年前他重回安都的时候了。他还是王爷，我却已是彤楼竹苑的男倌，他和朋友来彤楼玩，正好叫了我作陪，互相认出来的时候，我心里这滋味……”
　　柳缘哑了声音，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滋味，终生难忘。”

　　“殿下说曾想要赎你出去，但你不愿。”青唐轻声道。

　　“呵……”
　　柳缘苦笑了一下。
　　“出去干嘛，一个入过贱籍的，离开了风月场，又能做什么呢。别说他不要我，就算他要我，作为男人，又怎能被养在家里做金丝雀。倒还不如留在彤楼，有人捧，有钱赚，即便那些人也不是真心看得起我，至少表面上活得还算有点意思。”
　　柳缘说着，忽然发觉到什么，又是眉眼一立。
　　“萍水相逢的，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也别问了，快到王府了，到了就快下车，别跟王爷说我来找过你。”

　　青唐微微点头，算是应了，依言不再多话。到了王府门口，与柳缘道了别，便要下车。

　　“哎！”青唐刚跳下车，柳缘又出声叫住了他。

　　“柳公子还有事？”青唐回头。

　　柳缘迟疑了一下。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对他有心没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所以……”
　　柳缘话说一半，却又停住不说了。青唐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脸上露出些疑惑。柳缘撇了撇嘴，只得又开了口。
　　“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矫情得很……算了，既然都说到这了，矫情就矫情吧。”
　　他呼了口气，收了那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露出了少有的认真。
　　“他……特别好，别负了他。”

　　别负了他。

　　马车骨碌碌地走远了，青唐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身走向王府大门。
　　清风穿过宽巷，携来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掠过鼻尖的花香这样馨甜，却在青唐脑中不可控制、无法忽略地，催动着关于夜谷的记忆。

　　血脉中夜谷的气息无法剥离，颜大夫的面皮下，早已藏满了伤害与欺骗。这样的我，要如何才能不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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