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沈长秋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闻声转过来，衬着灯火，露出病容之下依旧惊心动魄的眉眼。

　　他默声不语，只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容若。

　　容若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仍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伸出手，喊，“沈长秋！”

　　沈长秋眯起眼睛，眸中浮现某种疑惑，疑惑又渐渐带了讶异。

　　“...殿下？”

　　听他答话，容若才放下心来，他轻轻应了一声，又小猫撒娇似地软绵绵唤，“沈长秋。”

　　沈长秋穿着白寝衣，不曾束发，应该是睡到中途掀被起的身。

　　他瞧着像很久没见过日光，披着一身冷白细腻的皮，月色落在上面，仿佛羊脂玉上盖了层浅浅的霜。

　　说出话却一如既往地温声细语，活像是休了一场小假后，他回到太学的课堂上，微笑道一声，“殿下，好久不见。”

　　容若呆呆地看着他，心想，确实是好久了，他的头发都长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多久不曾修剪过了，黑黑亮亮地披散下来，顺着锁骨肩背等能一直落在腰边。

　　其实，沈长秋陪伴容若的时间远要比离开的时间长，可在容若总觉得，沈长秋离开了很久，比他已度过的短暂一生还要久。

　　其实侍读们里面，沈长秋并不如何，哪怕后来被迫地与他定下那些个奇奇怪怪的要求，也从来没有“宠臣”和“未来相爷”的自知，还是不多话不热闹，在容若胡闹大笑时，还是在一旁闭着嘴充当什么可有可无的漂亮装饰物。

　　他与李梢放风筝，沈长秋远远地坐在树下。

　　他抱着枕头逗阿喵，沈长秋在桌边认真地磨墨。

　　记忆里与沈长秋一起玩闹的画面寥寥，可沈长秋一直都在，哪怕只是不远不近地陪着，像最安静的影子。

　　影子慢慢走近，冰凉的手握住容若的手，将他扶起来。

　　容若顺势挨过去，小声地怪地面太硬，将他摔疼了。

　　容若长高了些，沈长秋也高挑了许多，却还是瘦，瘦得像寻常人家用的细腰瓶，轻轻一碰就能立刻碎掉。

　　多日不见，沈长秋对突然的亲近并不适应，他往后退一步，抬手抵住容若光洁的额头将人隔开些:“殿下？”

　　容若更用力地靠近，脸半压着要靠在他的肩，突兀地蹦出一句，“老头儿死了。”

　　沈长秋微怔，没说话，抵在容若额前的手指慢慢收了力道。

　　“孤很伤心，”容若的掌心灼热滚烫，重复道，“孤真的很伤心。”

　　他说，“他不是很厉害么，怎么那样轻易便死了。”

　　他说，“孤一直在等他，他说会给孤带南海的蚌，会给孤带泰山的平安石。”

　　...假的。

　　除了那一句伤心是真的，其余全是假的。

　　他就是想抱沈长秋。

　　沈长秋方才离得远，清减许多，配上随风而动的衣袂，瞧着像是下一秒便要凌空而去。

　　容若突然害怕起来，明明见着了人，心里反而更空，空地发慌，空地可怕——

　　沈长秋什么时候回去？

　　沈长秋还会回去吗？

　　沈老夫人的事儿他有怪自己吗？

　　若他以后再不胡闹，乖乖的，还成吗？

　　这些话压在舌根底下，一个字都没敢吐出来，像剥离出来，重新属于另一个站在身后或浮在空中的自己。

　　那个自己看着心口不一的容若，厌弃讽刺地笑。

　　沈长秋听他说了几句，便知道是何人了，他轻声问，“殿下说的是国师大人？”

　　容若“嗯”了一声，脸在他衣襟上蹭，睫毛都被泪黏到一块儿，看起来难过地无以复加。

　　还是假的，纵是那点真真的难过，也不是为了国师。

　　　　国师离开时他记事不久，加上世事繁杂，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早已淡出他的生活，老实说，若非今日这一遭，再过了几年，容若怕是都绝不会想起这么个人。

　　他是死是活，其实于此时的容若并无太大的干系。

　　可他的死，是落在水面不合时宜的雨，扭曲了容成真的倒影。

　　这件事是不可考究的，容若一直按耐着没有想下去，可到底还是忍不住顺着那片不服帖的浮线，细细琢磨过去那些被忽略的不经意瞬间。

　　他说，“明明那许多护卫，怎么一个老头儿都看不住呢？”

　　——他的父皇，甩他一个巴掌都手抖的父皇，那个说着每一个生灵都需好好对待，陪他一块儿给阿喵做房子做屋，连一棵草木都会怜惜的父皇。

　　他说，“孤的宫里还收着一大把他送的孔雀尾羽，放了好久了，却再换不来新的了。”

　　——容成真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是怎样的皇帝呢？胡里京知道吗？若她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她的另一面又是怎样的呢？

　　他说，“老头儿明明还说会为孤行冠礼，原来都是骗人的么。”

　　——原来都是骗人的么？

　　多年来朝朝暮暮面对着的人都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容若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说了的是真的假的，他从头到尾只用力抱着沈长秋，用力地箍住他不许他走。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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