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春秋

　　宗成子离开荒漠的时间，大概也是在两天后。
　　死马当作活马医，刀皇默风最后还是决定将独生子绝尘送往道门。
　　在原本存在的命运中，默风一生困在荒漠，最多与佛门交好。他肯定不会把自己儿子送去佛门当和尚，所以下一任荒漠刀皇漠刀绝尘的体质问题，最后托庇于“神”。
　　然而“神”，并不都是善良。
　　海蟾尊宗成子人在荒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向玉清界距离这边最近的门人传递讯号，大意大概是：集合！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宗成子避开其他人，一披风兜走了小不点绝尘，走直线翻山越岭去中原。他的想法是，先让绝尘在自己门下修炼试试看，修道法没效果，再送去正一天道试试看。
　　正一天道隶属于太清道脉，最近又分为三支脉，分别是天外天，登道岸，云中海。其中天外天，最擅长的就是祈福祷生之术，虽不为外人所知，但比之前提到的“天道明火”在治病救人这一块更靠谱些。
　　从一开始，海蟾尊就没打算考虑登道岸。但也多亏了突发奇想的杜芳霖，宗成子总算想起了还有太清道脉天外天，这不正好赶巧。
　　“嗯……又发烧了。”
　　夜风寒凉，体质差的孩子就容易冻感冒。
　　宗成子把包住绝尘的披风裹得更紧，反手将这被点穴昏睡过去的孩子背在背上，隔绝前方吹来的凉风。
　　绝尘人小鬼大，反对抛下空巢老父离开荒漠，可惜人小没有决策权，反对无效。
　　走得比较急，当时连个口讯也没来得及留下，怕不是等天明后，那位跟他一起玩得挺好的小伙伴发现朋友不见，又要哭一场。
　　不过宗成子已经记住了那一队来荒漠治病的客人身份来路，等绝尘学有所成，获准离开道门的时候，可以自己去西武林看望朋友。
　　……但是修行之路何等漫长，希望到那时，这二人还未有天壤之别，还有机会相见吧。
　　宗成子心中想法是一回事，坚决向前的脚步又是另一回事。但是突然，他步子放缓，察觉到随风而来的浓烈血腥气。
　　——夜间，荒野，血腥。
　　以上在他脑海里接连闪过的词汇在这从来没有秩序可言的武林中，意味着：危险！
　　……是荒漠的敌人吗？
　　宗成子背后环护着绝尘的手不由一紧！不应该是，如今的荒漠在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一家独大，有刀皇定时清扫周边盗匪，那里来的敌人。
　　“嗯……”夜风持续不断送来血腥，这种腥甜的人血气息，越发浓烈了。
　　前方，更像是存在一场大屠杀。
　　宗成子倏然停住了脚步。
　　背后的绝尘迷糊地发出梦呓声，提醒着他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随意做出决定是否冒险。
　　但他不能替自己肩头另一个孩子做决定！
　　正在两难时，林间，风动。
　　月色偏移，被树影所遮蔽。这里虽然是无人的荒野，但肆意疯长的草丛旁也有三两野树自由生长。
　　风吹来的方向，是一处山豁，小山黑压压一片卧在夜空下，由草丛中分出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通往那处地方。
　　此时，那条小路上，正慢慢走来一道人影。
　　本来只是一个黑点，看着距离有点远，但速度奇快无比，又在一瞬间将彼此距离拉近。
　　距离一近，就能看出那赫然是一名少年人，身披一件不合身的长衫，半边袖口垂在腰间，染满血迹。
　　宗成子手中衔月金蟾一紧，顾及背后的孩子，暂时没有任何动作，但负在身后另一手指尖，已蓄满了力。
　　月色下血腥之气迎面扑来，宛如突然下起了一场血腥之雨。
　　半身染满血迹的少年半面被黑发遮住，一半的头发也在淅淅沥沥往下滴落着说不清是谁的血……这情形颇为可怖，但更可怖的则是这少年右手下垂拖曳在地上的剑。
　　剑有残缺，剑柄看似以金竹制成，长越三尺开外，玄沉铁质上血迹与金纹相互缠绕……剑，也在往下滴血，正戳着一只足有成人三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蝙蝠。
　　蝙蝠耷拉着翅膀，无力软软地拖在草丛中，如同大号的笔刷，在草丛叶片上刷着淋漓的血色。
　　……蝙蝠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随着少年身形接近，风里开始隐隐约约多出异样的喘息——如老人垂垂将死的鼻息，像是遭遇到极大痛苦却说不出话来的人的□□——声音来自视线以下。
　　宗成子目光凝重，借着月光一点点往下看。
　　喘息声，赫然来自那几乎拖曳在地上，被少年剑锋一穿而过的“蝙蝠”。
　　宗成子：不是蝙蝠，是嗜血者！
　　苦境有妖魔，其中一支疑似海外偷渡者，喜食人血，畏惧阳光，能化身蝙蝠逃窜。
　　这些异类自称“嗜血者”，所过之处，村落城镇皆化枯骨。
　　道门中伏魔的那一支曾组织过一次猎杀，将网罗来的嗜血者集体晒在阳光下，看着异类变成蝙蝠然后化成灰烬。
　　但是稍不留神，这些嗜血者只要有机会咬人，就会将人类源源不断地转化成同类。一般发现一只嗜血者，就说明在这个区域潜藏了一百个嗜血者……这描述仿佛有点熟。
　　宗成子：是非常讨厌的生物！
　　月色下，少年距离越发接近。出于多方考虑，宗成子单手护住背后绝尘，慢慢向旁边让来道路。
　　持剑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剑上穿着一只死不了但也活不了的“大蝙蝠”，蝙蝠发出老人垂死般的痛苦□□声。这样在夜色中颇显奇怪的一行，就这么走过宗成子身前。
　　少年没有去看宗成子，而宗成子微微下垂的目光，则凝视着那柄剑。
　　血色，金纹，暗沉沉的剑锋像是缠绕着某种黑暗邪异的东西，正是那种东西束缚着嗜血者，让这可怜落入人手的“蝙蝠”，无力求生。
　　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随着少年背影远去，好似风中血腥气也消散了几分。
　　不觉是何时，宗成子屏住了呼吸，此时才缓缓，缓缓吐了一口气。
　　那少年剑上缠绕的那种邪异的感觉，与巫教地宫入口处，破碎玉珠内收敛的气息十分相似！
　　宗成子立刻拂袖现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枚九鼎之玉，一指点中玉佩上如意花纹。
　　……
　　松声泛月，正同处于这片夜空之下。
　　杜芳霖收到宗成子传来讯息的时候，已经坐到了墨倾池的对面，两人正在下棋。
　　一局残棋，一边黑子看着像是有人在玩五星连珠，一边白子大龙在认真圈地。
　　其实只有墨倾池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下围棋。
　　“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吗？”
　　夜色中，九鼎之玉讯息传来之前，墨倾池边落子边问，语气十分纵容：
　　“不愿学吾之武功，也并未真正拜凤儒前辈为师，若非汝父留下的那片基业，你在儒门之中要如何立足。规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规则’，才是大多数人能借以‘上进’的路。”
　　杜芳霖：“你不也一样选择离开了吗？你也看到了对吧，德风古道，‘不可信’。”
　　德风古道中，有不知名的叛徒。
　　因为叛徒，才会造成三教圣剑失窃，让本应作为天骄之子般存在的遂无端从小失去了双亲。
　　杜芳霖觉得墨倾池，怕是早已看清。
　　墨倾池道：“若连自小生长之地也不可信，儒门之中，你还能相信何处？放下这般思忖，你才能寻到自由。”
　　“无知者之自由，不是我所想要的。”
　　杜芳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属于这一边棋盘上，零星出现与此刻星空极为相似的星图：“就算没有目标，我也不会让自己闲着……你不是看准这一点，才送来路观图吗？”
　　墨倾池沉默。
　　他无法理解这个徒弟，因为杜芳霖拒绝跟人沟通。
　　——没办法沟通。
　　杜芳霖又不能跟他说，目前活着的目标，就是早点看到偶像以及素还真。
　　……那这就又涉及到新的问题：素还真，是什么人。
　　太无聊了。
　　苟起来，太无聊了。
　　稍有动作，却又看不到结果……生在此世，我很无聊。
　　“听说过万堺之名吗？”
　　杜芳霖没有问单锋剑查得如何。
　　墨倾池也绝对不会跟他提这个。
　　“一处新成立的组织，说明苦境又多一处患处。”墨倾池叹息：“你让关注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为何？”
　　“天命。”
　　杜芳霖收棋子认输，眼眨也不眨地“扯虎皮”。
　　墨倾池想了想，信了。
　　大徒弟走的是术法一道，要说从自身未来中看破什么命运，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若吾路过，会替你留意。”
　　接下来，是关于青貉的问题。
　　童子依旧熟睡，但已从主人怀中，转移到了墨倾池的膝前。圣司落子下棋的同时，就已经替童子理顺了内息，顺便查看了一下资质。
　　“……你吾都不适合再收门人。”
　　墨倾池抬手覆上青貉的头顶，替枕在自己膝上睡得正香的童子顺了顺毛，“如果你想让他习武，不愿选择德风古道，不如送去中原其他儒脉。”
　　“世外书香？”一时半会，杜芳霖只想起这个。
　　整个儒脉关系错综复杂，有些分出去的支脉还不如西武林有杜芳霖撑着的桃源，能自成体系，还与儒圣明德一脉交好的，寥寥无几。
　　“不，学海无涯。”墨倾池却道，“这是儒林数位大儒共同建立的求学之所，目前正缺学子，此时进入，未来可期。”刚刚创立的组织，背后有人撑着，严重缺学徒，进去培养好了，出来就是儒门的高层。
　　“若非你之所学已自称体系，吾亦会建议你离开桃源。”
　　西武林区区一处小势力没什么好待的，不如去别处深造，不但能学到知识，还能借机上位。
　　墨倾池看向杜芳霖。
　　杜芳霖整个表情都是：“……”这特么才是正统的儒门中人，做一步看十步东西没到手已经在想要怎么用。
　　宗成子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借由九鼎之玉传递过来的。
　　杜芳霖手指往下一按，在腰间触碰九鼎之玉，引出其中躁动不安的力量，立刻在一旁地面显出一行文字。
　　‘已找到剑者。’
　　墨倾池：“……剑者？”
　　‘还遇到另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杜芳霖：“……人？”
　　‘黄衣，金发，执伞。’
　　文字继续——
　　‘自称，非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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