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者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甘州往西三十里，是丹丘山。
　　传闻丹丘是神仙居处，此处无草无树，山岩色若渥丹，灿若明霞，岩层色彩各异，恍然间真如置身仙境一般。

　　丹丘山岩洞之中，有一处小巧的泉，常年不涸不盈。泉眼积出一处潭水，晴朗时，正能在洞顶尖石的影边漏下一轮明月，因而名为射月潭。此刻，潭边正四散铺着一堆书简、古籍，半晌，书堆中有东西动了动，竟是趴着一人。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吕荇猛地起身，喃喃道：“到底在哪儿啊？”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在洞中反复回荡，久久才平息下来，跌入水底。

　　她依稀记得，她初来射月潭的那日，风沙很大，她与师父蒙着脸，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此处有个岩洞。
　　“我看此处风景甚好，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不若我们就此留下吧。”师父欣喜道。

　　前朝皇帝笃信黄老之术，民间百姓无不沉迷修仙练功，大小道观门派人满为患，各个都想长生不老，羽化成仙。她爹娘跟她说，去了便能得道，得道便能成仙，成了仙，吕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她却不在乎这个，她只想让爹娘填饱肚子而已。

　　“若我们得道成仙，便不用吃饭了？”她摸着肚子问师父。既然如此，为何不叫她爹娘一起来？这样岂不能省下不少饭钱？
　　师父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她“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师父见她满脸疑惑，不再多说，转而叫她将骆驼上的东西卸下，搬入洞中。自那日起，师父真的没给她吃过东西。一连五日，只能喝些清水茶汤，她饿得头晕眼花，见了潭中半掌长的鱼，都忍不住口水横流。终于有一日，她实在忍不住了，趁师父不在，跌跌撞撞地蹲在水边捉鱼，谁知一个没站稳，直接头朝下栽入水中。

　　醒来时师父已经将她捞了出来。她满心恐惧，以为师父要斥责她，谁知师父竟然满脸喜色：“成了！阿荇！”
　　“成什么了？”她不解。
　　“成仙了呀！”师父笑道。
　　“可是……”她用手在眼前挥了挥，“也没什么变化。而且还是饿。”
　　师父大笑，终于叫她吃了一顿饱饭，还叫她闭目养神，试试能否看到自己的过去、未来。她闭着眼，只见师父的身影远远地浮现出来，他身骑骆驼，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地冲她道：“走了！”

　　那画面栩栩如生，她猛地睁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窥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
　　“咱们去哪儿？”她忙问道。
　　师父拦住她：“不是咱们，是我。”
　　说罢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忙拦住师父：“可……可我以后怎么认出您？”她不舍道，“我还没见过您的真面目。”

　　师父一直戴着代面，上头是一副狰狞的鬼脸，可他的声音却是轻细温和的：“有缘自会再见。”说着出了门，竟真的再未出现。

　　如今想来，她与师父相处不到一月，习得这本事前后才不过五日。在脑中将那情景细细过了一遍，思来想去，也只跟这潭水相关了。
　　只能试试了。

　　她除了衣衫，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跃，跳入潭中。
　　潭水四溅，水波粼粼，裙角渐沉，飘飘然隐入潭底。

　　————

　　“怎么回事？”房过匆匆朝院中跑去。
　　“谁知道呢！”来人道，“我想着院中不过一缸莲花而已，何况还冻上了，谁知督军怎么就跌进去了呢！”
　　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水本就冷，外头风还大，这一跌怕是连命都要去了半条。
　　房过一路小跑，经过那水缸时，见缸内还有冰碴，忍不住脸色更坏，还未进屋便喝道：“你不要命了！”

　　吕荇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刚一开口，鼻涕便滑了出来。房过忙拿了布巾给她：“那么高的缸，你是如何蹿进去的？”
　　她吸溜一声：“不小心，不小心。”
　　房过将她的头发拢在一起，一缕一缕擦干，待看到她脖子上的伤痕时，顿时绷紧了身子，低声道：“有刺客？”
　　吕荇一滞：“……我不小心，不小心。”

　　谁能不小心在颈上划出这么大一道伤？
　　房过狐疑，还要再问，便听她转移话题道：“昨日入城后，你可曾见过叶公公？”
　　“你冻糊涂了？”房过摸了摸她的脑门，“是有点热。今日才入的城，你不记得了？”

　　她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今日才入甘州，那便是九月十八了。

　　“逾之，快别擦了，你去将叶万春叫过来，我有事找他。”她夺了房过手中的布，推着他往外走。
　　“怎么？”房过揶揄道，“前几日不是还骂他王八蛋吗？”
　　“求求你，快去吧！”
　　“待人来了，你与他好好说话，别整日阴阳怪气的。”
　　“记住了，记住了！”

　　不多时，叶万春便来了。
　　房过冲她使了个眼色，将门从外头关上了。叶万春垂着头，恭敬道：“督军寻我何事？”

　　“我……”

　　她想直说正事，可见人好端端地坐在眼前，脑中总是忍不住浮现出那晚的画面，以及他那个堪称凶狠的吻。一时心思浮动，觉得浑身别扭，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脑中走马灯地将他们相遇六年的事情过了一遍，她忽的发现，自己竟是欣喜的。

　　她就说，这人不可能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什么各取所需，什么分道扬镳，不过是气话罢了。虽然他这情意与她以为的有不小的出入……但她仍是欢喜的，欢喜不是她看走了眼。一想到事实如此，脸上也禁不住带了一丝笑。

　　“万春呐！”她裹着毯子蹭了过去，在他耳边低语道，“你生气了？”
　　叶万春一愣，下意识地抬头，一眼便望进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中。他心中一跳，忙从座上起来，皱着眉道：“这是什么话？”
　　她笑嘻嘻道：“我看出来了，你那日同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为何生气，气我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不行么？”

　　叶万春喉咙发紧，想不到昨日还冷若冰霜的人，怎么忽的性情大变了。他慌不择路，一直退到门边：“督军若无正事，我便走了。”

　　吕荇咳嗽两声，叹道：“督军病了，也没个人照料。侍宫没有了，青叶又不在，我……”
　　叶万春见她脸色煞白，动作间露出颈上的疤，低低“啊”了一声。待反应过来自己想的什么，忙收回脚步，板着脸道：“臣去叫医工。”
　　“哎！”她忙叫道，“罢了，我先与你谈正事吧。”

　　叶万春却不过去，只硬着头皮站在门口，脸上表情十分扭曲，像是竭力忍着什么。
　　吕荇苦笑：“我真有正事，事关成败，你先过来。”
　　他这才走过去，在离她两臂的地方坐下了：“何事？”

　　“青林众人，你可一一见过？”
　　“不说全部，大半是见过的。”
　　“众人闲时最喜欢去何处，你可知道？”

　　叶万春思索半晌，扯出一丝笑，垂眼道：“男人嘛，去的无非就是那些地方。”
　　“公公知道得还真多！”吕荇朝他身下看了一眼。
　　不消抬头，他也能感到那眼神的如芒在背，似是一根根刺穿他的背，将他狠狠钉入地底的烂泥中，永世不得抬头。
　　“自然。”他淡淡道，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

　　吕荇全然没注意到他的情绪，思索半晌，觉得在青楼瓦舍不大可能。况且他们若明目张胆地去了，也会打草惊蛇，将人吓跑。遂放弃计划，冲叶万春道：“得空与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捉奸。”

　　俗话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

　　两人乔装打扮，自白日起便悄悄跟着胡成，一直到傍晚，才见他收了四处晃荡的心思，拐入城中的一处庭园。那庭园主人本是城中一位参军，先前被兀军杀了，金银财宝被一洗而空，这宅子和庭园于是便荒了下来，

　　吕荇见胡成进去，便换了个方向，从一处倒了的墙角钻了进去。园中尽是枯黄的杂草枯枝，足有半人多高，间或有几座假山盆景，将两人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循着窸窣声一路往里，终于远远地瞥见了胡成。他在花园的小阁中来回踱步，似是在等人，不多时，一人身披墨色斗篷，从阁后闪身而出，快步进了屋内。

　　“果真是他。”
　　叶万春刚一起身，吕荇便以为他要走，慌忙将他的头按入草中，耳语道：“捉奸捉双，切勿心急。”
　　他顿时耳根发麻，只觉得浑身一阵颤栗，心中忽的涌出些奇怪的感觉，于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本以为吕荇说的“奸”是奸细，还等着两人暗换消息时，将其人赃并获。谁曾想，她说的竟真是一男一女的奸！
　　先前那黑斗篷背着身，脸一直隐在帽中，他便以为是个瘦削的兀那支人，怎料那人除了斗篷，竟是个女子的样貌。他还未来得及想什么，便见那女子将外袍脱了，罩衫脱了，束带解了，男装的裤子也脱了……
　　胡成更快，三两下便将裤子脱了，衣衫随手扯了两下，露出一片黑瘦的胸膛。

　　不消片刻，那阁中便传来两人的喘息声。

　　吕荇虽说见多识广，可亲眼见到这种场景，仍免不了面红耳赤。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那尴尬的声响，她心中默念，无上天尊，阿弥陀佛，这都是为了正事。转念一想，她都自觉尴尬了，叶万春还不知怎么想呢！

　　房过说的没错。他不过是个太监，人生四喜这辈子撑死了也只能得三个而已。到底还是跟这些男人差了那么一点，无论如何心中都不会好受吧？
　　罢了，她大人大量，暂且原谅他吧！

　　“万春，”她悄悄扯了扯他，“万春呐，先别看了。”
　　叶万春不答。一转头，她便见他神色不明，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眼神的意思，只觉得他双眼中似是有黑不见底的深渊，令人头晕目眩、胆战心惊。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口中，她第一次在跟他作对是败下阵来。

　　“非礼勿视。”她捂住他的眼。
　　他喉咙动了动：“……你倒是看得起劲。”

　　两人一动不动地蹲了片刻，见那女子收拾整齐、拐出院门，才终于起身。吕荇将门推开一条缝，拉着叶万春钻了进去。

　　胡成的衣服还未，听见脚步，正惊喜道：“怎的回来——”
　　见到来人时，顿时脸色大变，一个腿软瘫倒在地：“督督督、督军！”

　　吕荇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勾起嘴角：“摩提怎么说？要你偷城防图，还是开城门啊？哦对，叫你想法子散些假消息也不一定，譬如——他此刻身在何处，撤向何处？”
　　胡成衣裳也顾不得穿了，吓得一个劲地求饶：“督、督军开恩，叶将军开恩，饶我一回吧！”

　　叶万春冷笑道：“真是不知所谓，区区一个女人便将你收买了？你以为他们用完你，还会留下活口？可笑！”
　　胡成已经吓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吕荇淡淡道。
　　“督军！我错了！”胡成鼻涕一把泪一把，口中含糊道。

　　啧啧，如此胆小的人竟会犯下通敌大罪，别说叶万春了，连她都不信。
　　不得不说，乌聂欲看人还真准啊！

　　说着，她话锋一转：“可我不杀你。不但不杀你，我还准备帮你寻一门亲事。”
　　“啊……啊？”胡成顶着满脸泪痕，呆呆道。

　　“还有，”她顿了顿，“你叔叔我已经寻到了。”
　　胡成一愣：“寻、寻到了？”
　　“过两日可叫你们叔侄见一面。”

　　胡成脸上渐渐露出笑来，正要谢恩，便见吕荇沉下脸：“老人家年岁大了，能否安度晚年，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她眼神微冷，叫胡成看得心惊胆战。他知道督军说到做到，绝不是心软之人，心中猛跳了一阵，他郑重磕了个头：“愿听督军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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