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者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出了庭园，直到胡成走远了，叶万春才问道：“你何时寻到他叔叔的？”
　　吕荇不甚在意：“快了，也就三五日吧。”
　　叶万春无奈，她可真敢夸下海口，谎话编得像模像样的，叫人愣是不信都不行。

　　出来时天已然全黑了，吕荇却没有回去的意思，一路蜿蜒，入了城边的一条小巷。巷口悬着一面破败的旗，走近了，才能勉强辨出上面的“酒”字。旗下的人家大门紧闭，连灯也未开。

　　吕荇抬手敲了敲：“店家，来生意了！”
　　一片寂静，半晌无人应答。

　　“还是回吧。”叶万春劝道，“刺史府什么酒没有？”
　　“你尝过？吕荇反问。”
　　“……未曾。”
　　吕荇笑了笑：“这便是了，你若尝了此处的酒，便再喝不下府里的了。不过是烂谷子兑水而已。”

　　话音刚落，屋内便响起了脚步声，一点幽光从门缝中漏出，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卖了，没酒了。”那人打了个呵欠，看都未看两人。
　　“咦？店家换人了？”吕荇疑道。说着边低头掏荷包，边念叨着：“罢了，你见了这个便知道了，我与你家主人——”
　　“哎？”那人自她说话起便觉不对，揉了揉眼，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在她低头时，蓦地喊了一声，“老祖宗？！”

　　吕荇动作一顿，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你是……”
　　女子慌忙将两人迎了进来：“我是大房的吕如，您叫我四娘就行了。”

　　“大房就你一个女儿，竟排到了行四。”
　　“谁叫二房女儿多呢！”吕如笑道，望向叶万春，“这位是……”

　　叶万春拱手道：“叶万春。”别的也不多说。

　　吕如没想到吕荇竟然能来，毕恭毕敬地给二人奉了茶：“先前听大哥说，圣上有意派您到前线督军，昨日一早大军进城，我还去城门看了。半晌也没见着人，还以为您没来呢！”

　　“大郎也在甘州？”

　　说到吕家大郎，吕如的脸就垮了下来：“我跟大哥联系不上，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本来我想着，低价把手上这批马出了，赶紧回京，谁知道哪天他们就打进来了，可不得保命要紧？可他偏偏不听，说如今正是发财的好时候，甘州才丢了几日，他便带着货走了。”

　　“看来走了快两月了……”吕荇叹道。兀军两月前夺了甘州，各大城门盘查得紧，大郎兴许是为了避风头，才迟迟没有回城。见吕如着急，她便安慰道：“如今夺回甘州，他在外头得了消息，用不了几日便能回来了。”
　　“真的？”
　　“自然。”
　　“那便好！”吕如自是深信不疑，立马转忧为喜。

　　吕荇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从神态到身形，从动作到语气，忽的福至心灵，计上心头。若此计成功，那她的胜算又多了不少。
　　“四娘，你得空去刺史府一趟，我有要事求你。”她将身上的令牌取了一块给吕如。
　　“老祖宗有事吩咐就是，何来求字？明日我便去，反正如今没有生意，我在此处也是虚度日子而已。”吕如立马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不急。”吕荇挑了挑眉，“切记，千万别叫外人知道。”

　　吕如郑重点头，余光瞥见正襟危坐的叶万春，这才想起还有个人，忙道：
　　“二位是来……”
　　“买酒。”

　　“早说呀！”吕如立马笑道，“酒有的是，老祖宗要多少，我去取。”
　　吕荇笑道望向叶万春：“你看呢？”
　　叶万春淡淡道：“臣不饮酒。”

　　正是知道你不饮，所以才带你来的。

　　她偷笑一声，将吕如拉过，嘀咕了两句。吕如瞥了一眼叶万春，不多时便取出两坛酒来。
　　“叶将军放心，这酒同水一样，胜在香甜，不会醉的。”
　　叶万春将信将疑地接了，心道他又不喝，跟他解释什么。

　　得了两坛好酒，又想出一个绝妙之计，吕荇心情格外舒畅，连脚步都是飘的。尤其是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更觉腿也不酸了，脖子也不疼了，多年的老毛病全都好了，一口气爬五楼不在话下。

　　叶万春将两坛酒送到了，便准备走，吕荇忙拦住他：“公公急着去哪儿？”
　　“胡成之事，臣仍不放心，准备叫人跟着看看。”青林军出了奸细，若不是吕荇，他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先前甚至准备提拔胡成，单是想想，就觉一阵后怕。

　　“我早叫人看着他了，有动作第一时间便报上来了。你且宽心吧！”吕荇自顾自地将门闩上，转身将酒倒了两碗，“与我同饮一碗如何？”
　　叶万春下意识摇头。

　　吕荇歪着头想了想，一拍大腿：“瞧我！”
　　说着将头发拆开，束成男子的样式，潇洒地往桌上一靠，抬手道：“叶兄，请。”

　　叶万春傻眼，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觉得她抬手也是不怀好意，倒酒也是不怀好意，眨眼也是不怀好意，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冒着坏气。
　　“不了。督军还是自己享用吧。”他觉得一阵心慌，忙退了几步。

　　“别呀！”吕荇追上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肌肤相触的刹那，两人都是一愣。
　　“公公手都凉了，喝一杯暖暖身子吧。”她一手端着碗，已经送到了他嘴边。
　　他不追痕迹地退了一步，后背抵在门上：“督军何必强人所难？”

　　装什么蒜，原先喝得不是挺起劲的嘛！

　　她想刺他两句，话到嘴边却没有开口。有些东西只存在于她一人的记忆中，在如今这条时间线中，他没有去过御风居，没有饮过葡萄酒，没有跳过胡旋舞，更没有强忍着尿意可怜兮兮地同她求饶。每更改一次过去，她便离现实越远；如今的叶万春，早就与她记忆中的那人不同了。
　　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有苦衷，她何尝没有呢？

　　她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将酒碗塞到叶万春手中，默默坐了回去：“叶公公好歹尝一口吧，都大老远地拿回来了。”
　　叶万春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方才那一下，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他以为她又要想办法戏弄她了，都已然做好了冷脸骂她不知羞耻的准备。可她转身的瞬间，那背影竟叫他觉得分外落寂，只觉心中蓦地一颤，恍然意识到：似乎世间不可说、不能说、不愿说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人。

　　“反正无事……”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道，“饮一些也未尝不可。”

　　吕荇将两坛酒都掀了，浓郁的香气顿时萦满屋内。两人也不用杯，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便将两坛酒喝得一干二净。此酒虽说闻着香甜，初尝时也无甚感觉，但后劲极大，饶是吕荇酒量如此好的人，也禁不住头晕。
　　再看叶万春，已是两颊通红，俨然已经醉了。

　　“吕四娘……”他像是被施了法，一句话半天才说完，“好大的胆！这酒且浓着呢！”
　　她嘻笑道：“自然，若她不说谎，你怎么肯喝呢？”
　　“臣不饮酒。”他煞有介事地将碗推开，“不能再饮了。”
　　她禁不住大笑：“你都喝完了，此时推拒是否太晚了？”
　　他趴在酒坛上仔细看了看，禁不住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啊……”

　　吕荇觉得他此举甚是可爱，顺势坐到他身边，捅了他一下：“万春呐，你同我说实话，你到底气我什么？”
　　即便是醉了，叶万春也不忘平日的自制，侧过头甩了她一个后脑勺：“督军言重了，你我本就是、本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她微微前倾，半靠在他身上
　　他险些跳起来，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督军自重！”
　　她笑道：“我偏不！”说着一手撑在桌上，将他圈在了椅中。

　　叶万春有苦说不出，手比划半天，也不知推哪里是好，只得使劲后仰，闭眼呼道：“自重，自重！”
　　半晌没有回应，他睁了一只眼，只见吕荇早已拿开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侧。他终于松了口气，心道饮酒就是误事，不能再待下去了。正准备告辞，却忽的被她扯住了袖子。

　　“万春，我错了。”她眼波微动，格外诚恳地望向他。
　　他动作一滞：“督军这是什……”
　　“我真的错了。”她郑重地握住他的手。

　　错的什么不重要，认错态度务必要好。

　　“我一年没给你去信，也没给你捎东西，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还当着众将士的面斥责了你，我知道你心中有气，说了那些话也都是理所当然。”她好言好语道，“但是你也未曾给我任何消息，问都没问，便直接带军走了，我也难免有气。”

　　叶万春最见不得她这态度，若是冷嘲热讽、插科打诨，他倒能混不在乎，他知道她从来都是个没正行的样子。可她一旦掏心掏肺、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他便受不了了。此时又替她觉得犯不着、不值当，恨不得在浪尖上滚个百八十遍，让自己彻底清醒；又忍不住想将心中的憋屈一吐而尽，将自己的心肝一样样挖出来，热乎乎地捧到她面前。

　　“你……言重了。”他低声道。

　　见他不复先前的冷淡，她心知自己找对了门路，再接再厉道：“你看，你我都有错，不如各退一步。我心中还是有你的，酒也喝了，礼也赔了，你就别再恼我了，行不行？”

　　近两年的煎熬、苦楚，都在她三言两语间土崩瓦解。叶万春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想道，有些事真是福也命也。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开，日日揪着你的心，难受是难受，欢喜也着实欢喜。

　　“嗯。”他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紧接着，便听她兴奋道：“既然如此，我见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你找个伴如何？”
　　他的笑容僵住了，又听她道：“宫中有看的过眼的么？你喜欢哪样的女子？喜欢英气的，还是柔弱些的？”女子二字还特意加了重音。
　　是了，她还记得他不喜欢男子，可真是谢天谢地！

　　“你、你……”他“腾”地站起，颤抖着指着吕荇，“你有病吧！”
　　他气得头疼，拔腿便走。

　　“还是说……”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你喜欢我这般的？”
　　他愣在当地，手在门闩上抠了两下：“神女、想多了。”

　　吕荇知道他满嘴鬼话，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于是借着酒劲，追上去道：“万春，你是叶万春吗？”
　　“我如何不是叶万春？”

　　“我不信，你若真是万春，那便亲我一下。”她双眼晶亮地望着他，见他转过身，忙道，“不能咬！”
　　“你、你发的什么疯！”叶万春怒道，可怎么听怎么都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怕什么，你又不是没亲过！”
　　“我何时……过！”
　　“……在我梦中，总之是亲过的！”

　　吕荇不依不饶，将脸凑了过去：“你在宫中二十余年了，这些岂不是司空见惯，有何不敢？”
　　叶万春哪受过这种折磨，心道戏弄人也要有个限度吧？见她表情期待，转念一想，她也不过是一样的外强中干罢了，一动了真格，便退缩了。
　　于是咽了咽口水，挤出一丝笑：“说得也是，这可是你——唔！”

　　话音未落，便被她急急地吻了上来。动作有些猛，甚至都将他上唇磕破了。那吻一触即离，却如同什么厉害的上古妖术，将他的三魂七魄都抽离出来，抛向云端，将他肉身封印起来，全然失去知觉。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浓烈的酒香，方才一切似乎都是幻觉，又似乎真实可及。

　　吕荇摸了摸自己的唇，嘟囔道：“太干了，还是太干了……”
　　说着用手沾了碗底的酒液，抹在嘴上，满意道：“好多了。”
　　叶万春的手在门闩上攥紧、松开，攥紧、松开，犹豫半晌，终于垂在身侧，被她一把抓住，牢牢攥在手心。

　　他心道，饮酒误事。

　　误大事了。

　　————

　　翌日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
　　吕荇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身上的衣衫早就皱成了一团。正准备换下时，猛地想起什么，慌忙在床上摸了摸。

　　还好还好，未曾酒后乱性。

　　仔细回想了一番，昨晚应当只是和衣睡了片刻而已，被子下有个不大不小的凹陷，应是叶万春躺过的痕迹。她拍了拍心口，忙将衣裳换下，匆忙往前厅去了。

　　入门时，正碰到叶万春出来。她高高兴兴迎了过去，正准备说话，却见他头一低，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远了。她纳闷，昨日不是都和好了么？
　　“万春！”他脚步飞快，她追了一路，好容易才将人堵在门边。

　　叶万春见人来人往，赶紧将她拉到一旁，低头道：“何事？”
　　“你怎么还在生气？”
　　“……不是。”

　　吕荇弯下腰看了一眼，见他脸有些涨红，顿时明白他不过是面皮薄而已。想到昨日酒后失态，她也忍不住有些脸红，一本正经道：“那个……我从京城带了些东西，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得空去找参军拿。”

　　叶万春也不看她，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吕家四娘已经来了，在里头等你。营中有事，我这便走了。”
　　吕荇“嗯”了一声，两人却谁也没动。
　　叶万春无奈，犹豫着捏了捏她的手：“快去吧。”说罢转身离开。

　　吕荇在门边站了片刻，兀自纠结半晌，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做何感想。于是索性不想了，不论如何，总归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她脸上带着笑，一转身，便“嗷”地一嗓子，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咳咳。”房过咳嗽两声，上下打量着她，“你们不闹了？”
　　“谁闹了……”吕荇狡辩。
　　房过灿然一笑，鼻子微微嗅了两下。下一瞬，忽的皱起眉，虎着脸：“昨日……”

　　糟糕！
　　她见情势不妙，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啊呀，四娘该等急了吧，我先走了！”

　　房过的声音远远在她背后传来：“你跑了没用，我自有地方说理！”

　　罪过罪过！
　　今日要害叶万春替她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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