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马且辟易

作者:立等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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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家中母亲健在,唐浩青放心不下,托尹成将母亲自恭州接出去,便嫌自己无个兄弟,到现时不知托谁照料。
      两头挂心,又晓得时日无多,自然心急如焚。
      “禄儿,有心事罢?”沈娘子车中出声道。
      “没有。”唐浩青答道,“阿娘且歇着,待到了便唤你……”
      “旁人瞧不出,我还瞧不出?”沈娘子道,“过两日是你爹忌日……”
      “嗯,近日来不太平,我一人去便是,阿娘只要……”
      “那时不晓得入了唐门是……”
      “阿娘。”唐浩青道。
      “嗳。”沈娘子道,“阿娘未到七老八十,莫束手束脚,有事要成便去,莫记挂。”
      “哎。”唐浩青应一声。
      “禄儿。”沈娘子将车帘子掀了一角,唐浩青便将车止了,转头去问。
      沈娘子拿手将他鬓边散乱几绺头发拢到耳后:“阿娘若是遇事,晓得传书,只是……”
      唐浩青不言语,只静听。
      “阿娘不知有生之时看不看得到你成家生子……”
      唐浩青心里动一动,道:“阿娘,前头到了我便要走……一去怕是要几年不得见,事成便回来。”
      “去罢。”沈娘子道,“家中一切莫要挂牵。”
      将母亲安置妥当,唐浩青便又只身上路。
      走时匆忙,都未记得留些物件……算了,留甚留。
      唐浩青抚一抚腕上系的一条旧细布,本是崔宏给他裹眼睛的东西,拾回来洗净了也仍是那副模样,布帛么,还能如何变,再变也未有人心这般难测的。
      坐在城郊高枝上晃荡一只脚,慢慢嚼完了手里一块儿蒸糕,唐浩青向墙瞧一眼。
      孩童不晓事,捡了长枝作大马骑。
      唐浩青犯困,眼睛一眯,便仿佛见了幼时崔宏拉着自己,在河边拣长枝打仗。
      彼时崔宏照旧挨了打溜出府,天渐凉了,身上还是一件薄裳。
      小重禄不知事,捧着几枚干枣儿去寻他,叫宏哥哥吃。
      崔宏神神秘秘,两手背在身后,也不去接。
      “宏哥哥不吃?”小重禄问。
      崔宏咽口口水,摇摇头道:“不吃啦,重禄自己吃罢……”
      小重禄眼睛转一转,自己抓一颗塞到嘴里,剩了三颗,塞到衣服里。
      “阿娘说四颗都给宏哥哥……”
      “那算宏哥哥给重禄吃的。”崔宏道,“回去沈娘子也不说你。”
      小重禄道:“我吃你一颗枣子,剩下的一会儿还给你。”
      崔宏道:“不还也没事……”
      小重禄道:“宏哥哥,拉手。”
      崔宏两手仍背在身后,吞吞吐吐道:“……今天不拉手罢……”
      小重禄眨巴两眼瞧着他,崔宏道:“喏,拽着衣角……”
      小重禄便将手在衣服上蹭一蹭,伸手拽住崔宏一边衣角,再扭了头抬头看崔宏问:“去哪里呀——”
      “重禄想去哪里呀——”崔宏心不在焉学他讲话。
      “找王婆婆去……”
      “找她做什么?”崔宏问。
      小重禄将崔宏衣角拽着,歪头想了一阵,道:“吃甜水儿呀。”
      崔宏便道:“哦,走罢。”
      便领着小重禄慢慢往王婆婆一张小小摊头走。
      “重禄来啦?”王婆婆一见了重禄就眉开眼笑,舀一碗汤给他嘬着吃。
      小娃儿吃得滴滴答答,下巴都淌了一片,崔宏手缩在袖口里,拿衣袖给他揩脸蛋儿,小重禄便捧着碗笑嘻嘻叫宏哥哥也吃。
      崔宏道:“……不……不吃啦。”
      买甜水儿的大娘再盛一碗招呼崔宏道:“崔家小少爷么?唉……小娃儿,也吃一碗。”
      崔宏道:“我没铜钱。”
      月钱折的铜板都给崔举抢去了。
      大娘有些岁数,面上褶子都和善些,道:“不收你铜板,往后想吃便来找王婆婆啊,来。”
      便将甜汤递到他眼前。
      崔宏犹豫片刻,小声道了谢,仍拿袖子捂了手,两手去捧那汤碗。
      汤碗温热,崔宏捧到手时嘶一声。
      王婆婆两眼不花,问他:“手上生冻疮了罢?……这天里还穿层单布裳……可真是……”
      崔宏将手掩着,不答话。
      小重禄问:“冻疮是什么呀?”
      崔宏道:“……就是手上破皮了。”
      小重禄似懂非懂:“疼吗?”
      “不疼。”崔宏道,“吃完甜汤儿捉蛐蛐儿去不?”
      “蛐蛐儿没啦,阿娘说的……”
      “唔……”
      “蛐蛐儿去哪儿啦?”小重禄问。
      “死了罢。”崔宏将两只空碗叠在一块儿,还了王大娘,随口道。
      小重禄还不是晓生死的时候,便问道:“死了就没了呀?”
      崔宏思索片刻,点一点头,领着小娃儿往河边去,问道:“宏哥哥要是死啦……”
      “宏哥哥不要死呀——”小重禄扑过去抱着崔宏道,
      崔宏拍一拍他脑袋道:“……宏哥哥不死,嗯。”
      “重禄也……不死,嗯。”小重禄学崔宏讲话,伸出一根小指,“打勾勾。”
      “嗯。”崔宏想一想,小心翼翼露出一根小指同他勾在一块,弯一弯腰道,“打勾勾。”
      两个小娃儿便勾着小指,一晃一晃朝前走。
      崔宏孤身一人去大漠,鬼门关里不知来回爬了多少趟,不知是不是记着当初打的勾勾,如何都是不能死的。
      反倒唐浩青忘了个一干二净,总想着以身赴死,端的是个坦坦荡荡大丈夫,要自个儿走独木桥,阳关道便都留了给旁人走。
      多少年了?
      记不得了……总归十余年罢。
      唐浩青将腕上布条儿向衣袖里掩一掩,翻身下了树。
      八方金玉佛到晋北手里便无需他再安排,尹成或许寻不出法来解,晋北悟性却是足了,早便晓得李师道往他们一路上排眼线,吃喝里下过酒曲散。若不是李师道心急,要早寻出他们来杀之而后快,讲不定唐浩青还觉不出有异来。
      巧的是早拦下的几名杀手身上搜出一枚酒曲寻蜂。
      想这酒曲散三月方才出成,晋北得八方金玉佛,将金身内所刻咒文解了便能找出这秘药消法,尹成在堡里暂且无虞,晋北觅得解药法子也不会将尹成生死置于不顾……
      到时拖两个替死鬼,再加他一个早露过面的,一真二假,便不信这李师道还能察出错来。
      尹成晋北保全了,师父死前托他遗志便算是未负。
      到了阎王殿里,还可笑嘻嘻喊句师父。
      唐浩青于是吐口气,将腰间短匕抽了,手掌心里划一道,挤出一滩来,再蹭开些,拿些树叶掩了,骑马入城去了。

      自崔宏伤重给柳泌一路颠簸带回鄞泽山,光阴苒冉,双是新春。
      “这一趟是肥差,嘿嘿,少不了补个衣瓦片柳……”当头骑马儿郎形容伟壮,似是要新赴任往南面去的。
      身后跟了数十仆从小厮,看来便是要讲几分后道的。
      一队人怕是未先问过,走山道不选生死,走了山下死道。
      正走着,忽而马蹄一松,给绊马索拉得失了蹄,登时轰然倒地,将马上人摔出几尺,正挡到一双弯刀下。
      那人两眼闭着只顾叫痛,破口大骂道怎无人来扶。
      便有人伸一只手给他。
      那人仍骂道:“没眼见力的东西……”
      眼一睁,光看到手里一把弯刀寒芒忽现,眼里便印着这弯刀寒光,随头颅飞转出去了。
      那一队护卫仆从眼见主子转瞬间身首异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几是束手就擒,给自旁贯出的赵赫等人一一擒住了,拖去野地里杀尽了便埋。
      管杀管埋,山匪里算有义,还叫人省得曝尸荒野,给畜生们填了肚皮。
      将东西拖了上山去,柳泌仍一把长须,不见长也不见短,仍立在寨前矮楼处待他们。
      “折了人不?”柳泌道。
      崔宏看也不看他一眼,将刀口沾的血拿手一抚,甩了柳泌一身。
      柳泌跳脚大骂,崔宏也不理,便径自入寨去了。
      “啧……”柳泌可惜自己一身衣袍,扯来扯去瞧沾了多少。
      赵赫捧了一箱生绢来道:“崔大哥今日出刀又比昨日更快了。”
      柳泌道:“随他,整日板一张脸,欠他么?”
      赵赫道:“两年前你把他拖回来时不都没气了么,救回来便这模样,莫不是伤了脑子?”
      柳泌便笑了笑:“哪里是伤了脑子……”
      说罢将手到赵赫胸口大力拍一拍,阔袖一摆,转身便走,又要作仙风道骨样子。
      “是伤了心啊。”
      柳泌一句余音飘飘然,反倒将赵赫弄得迷糊。
      到堂中,柳泌手里不知何处来的茶壶,单手持着,闲逛似地走到崔宏一旁,便单手掀了掀下摆正坐下。
      “哎,还寻不?”柳泌问道。
      “寻。”崔宏拿布将刀抹了,回一字。
      “我问过赵赫,今儿怎不问?”柳泌道,“当你不寻了。”
      “他不晓得。”崔宏道。
      “你也会批命了?”柳泌诧道,“怎晓得他不知?”
      “扬州来的。”崔宏言简意赅。
      “唉,我看是难……”柳泌道,“那沈重禄都铁了心要杀你……”
      “他不会。”崔宏道。
      “怎么不会,将你救回来损了我多少灵丹妙药……都是无上至宝,价逾千金啊,你瞧瞧心口这道疤便晓得了,是诚心要取你性命。”
      崔宏索性不理他,将弯刀向身后缚了,自己出了堂去。
      柳泌将茶壶里茶水倒尽了,湿淋淋捞出粒黑黢黢的小石子儿般东西来,对着道一句:“世间万事万难好医,痴傻难医啊……”
      末了再道一句:“我是两面为难,帮得了这个,帮不了那个,真是欠了他们的。”
      赵赫又将那一箱生绢搬进堂里来。
      “哎,这东西搬进来作甚,送到洞里去。”柳泌甩手将小石子丢了道。
      “不是,唉,方才将绢取了,下头全是……”赵赫道。
      “全是什么?”柳泌问道。
      “唉,我说不好,柳先生来瞧瞧罢。”赵赫将箱子就地一摔道。
      柳泌便走去瞧。
      一瞧之下,便是他也嫌心惊。
      “……福生无量天尊……”柳泌道,“砍的这小子什么来头,我只当他是寻常带告身上任,难不成……”
      “啊?”赵赫问一句。
      柳泌摆一摆手:“天机不可泄露。”
      赵赫嘀咕一句装神弄鬼,给柳泌一柄木剑打得嗷嗷直叫,脚底抹油溜出堂去了。
      待赵赫一走,柳泌便随意拦了个人,让他把崔宏叫来。
      便再踱到那绢箱旁细看。
      箱底赫然是六只断掌,且无一例外,俱是右掌,便是说全不是出自同一人。
      可看这六只断掌伤处手段,竟全是一人所为。
      干净利落,切口平整,是个做细活的。
      这般作为,思来想去似是只有一人有这般手段……
      柳泌不敢多断,再来便要叫崔宏下个定。
      只不过两载寒暑,不知崔宏还认得出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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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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