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淡月

　　缘蝶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一招得手，微有得意，没留意到慕容季冰的反应，沉醉在剑法中，兀自不停手，又使出了“落叶”。

　　萧瑟的剑意随着剑法的挥洒而散逸开来，缘蝶身在其中，只觉自己似乎真是走入了深秋时节的树林，片片落叶高唱着挽歌翩翩而下，带着点点光影翻飞，一直飞到宿命的深处。

　　而她身姿变换之时，不经意撞上了慕容季冰的目光，心里立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难道……他真的记得？缘蝶心里转着念头，手上却已经停不住，眼看着淡月剑已经扫到碧霄的剑
　　脊，而对方还呆愣愣地站着不动，她竭尽全力撤剑，却还是看到碧霄剑脱手飞上了半空。

　　那一瞬之后，慕容季冰似乎还是没知觉，依旧站在那里，而台下众人已经开始骚动，有人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更多的人贪婪地盯着那柄半空中的长剑，双眼跟着它一直划出一道弧线。

　　那弧线的末端，恰恰指着沈刺史。他面色惊惶，已经准备逃出座位。沈亦馨端坐一旁，不为所动。云叙本来在一旁休息，此刻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缘蝶跺跺脚，埋怨地看了慕容季冰一眼，片刻不停地纵身一跃，想要拿到碧霄剑。

　　谁知道那剑尖已经指着沈刺史的鼻子，缘蝶还是慢了一拍，她咬咬牙，将淡月剑掷出去，意图把碧霄剑击开。

　　淡月剑后发先至，果然一声脆响，两剑相击，碧霄剑远远抛开，云叙奔过来，已经把它接到，准备转手拿给呆呆看着这边的慕容季冰。

　　缘蝶欲待松一口气，跳起来拿到淡月剑，却见那剑本来按理剑势已颓，却忽然继续前进，锋利的剑锋瞬间划上了沈刺史的脖子！

　　四下一片惊呼。缘蝶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刺史露出一个暴怒的表情，还未完全展开，喷薄而出的鲜血就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力气。

　　沈刺史仰面缓缓倒下！这情势，竟像是缘蝶怕他死不了，刻意补上一剑！

　　这几下兔起鹘落，缘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沈亦馨冷冰冰而愤怒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比武现
　　场：“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杀害朝廷命官，罪不可赦，立刻拿下，格杀勿论！”

　　她素日里便有其父的威严，此时话音刚落，就有无数的官兵已瞬间冲了出来，包围了整个比武现场，往比武台挤来。

　　“可是……”缘蝶还待解释，慕容季冰却似乎忽然反应了过来，箭步上前，纵身越过人群，拔起淡月剑，反手扔给缘蝶，叫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杀出去再作理论！”他话一说完，就已经与身边的官兵打了起来，出手迅疾，一会就已经打倒一片。

　　这是个什么状况？缘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接到淡月剑，出手打翻几个官兵，便边战边退到一边。她转眸看到云叙已经站到她身边，又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蝶儿，没事。”

　　就好像跋涉已久的人忽然看到了绿洲，缘蝶终于感到心落到了实处。她摇摇头：“我没事。”看着周围的混乱，她不禁苦笑：“我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杀害朝廷命官，这罪名可大了。”

　　云叙叹了口气：“事有蹊跷。但为今之计，也只能杀出去再作计较。”

　　缘蝶点点头，两人并肩而立，看着重重围上来的官兵，正准备出击，却听到沈亦馨再次发话：
　　“在场的江湖朋友们，若能拿下罪人，便有白银千两相赠！罪人身上一切事物，任由各位处置！”

　　此话一出，人群骚动起来。白银千两还在其次，轻云和淡月才是他们的目标。之前垂涎神兵的人此时已经不再犹豫，有的竟然已经越过官兵往前冲来。

　　云叙愣了愣，随即看着缘蝶，目光深情而略带忧伤。“没想到官府和武林有朝一日还会团结起来，而目的竟然是对付我们。”

　　这样的阵仗，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缘蝶四顾周围，忽然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有这样大的面子，真该高兴。”她扬了扬眉：“死有何惧？就算我们都死了，黄泉路上还能把酒言欢。”

　　云叙大喜，胸中豪情翻涌，握紧了轻云剑：“好！今日死而无悔！”他想了想，又低头悄声道：“话虽如此，有机会咱们还是尽量逃吧。你答应我的，可别反悔。”

　　缘蝶脸上一红，应道：“好！我们尽力突围！”

　　慕容季冰就在他们几步之远与人相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传到他耳朵里，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她果真不记得了？还是……

　　忽然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若这女子是她，那沈亦馨又是谁！

　　他转头看向沈亦馨，却见她似乎朝自己笑了一笑，极其诡异。再定睛看时，她还是那种冷若冰霜
　　的表情，让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算了，不管这些。慕容季冰想道。世界上未必没有长得相似的人，而他现在笃定那个拿着淡月剑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确凿无疑是她。也许性情和外表都会随轮回而发生变化，但有一些东西再是明白不过，无法改变。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恨，上苍待他何其不公！既然前生执念重到轮回都无法消磨刻骨的爱恋，却又为何不让他一开始就出现在他身边？

　　是上苍的捉弄吗？百年前他们生生错过，百年后，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另一个男子使出自己和她所创的剑法并肩奋战。

　　碎影……慕容季冰默默看着那边陡然明亮的剑光，只觉心中剧痛如死，好像是那一剑斩到了自己心上。

　　罢了、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只当是帮她。

　　他忽然朗声道：“各位与官府为伍，难道不怕天下耻笑？在下今日便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在下今日所作所为，都与望璟阁无关，日后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在下奉陪到底。”

　　他说完，心中再无杂念，剑法恣意挥洒，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越勖皱起了眉头，慕容季冰既然已经这样发话，望璟阁便不好再插手其中。看着场面混乱无比，他索性招了望璟阁全部人马离开了比武台，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云叙伤势未愈，缘蝶战得许久也体力不支，不多时两人身上就沾满了鲜血，有他们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

　　正苦苦战着，眼看天色都已经暗下来，忽然又是一道黑影掠至，加入了战团。

　　缘蝶先吓了一跳，以为是碧霄宫也掺和进来，细看时却发现对方是来帮自己的，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她使着两把弯刀，全脸被黑纱蒙着，一言不发，只管往旁人身上招呼，招式极其狠辣。

　　缘蝶三人都暗暗称奇，虽不知来者是谁，但得此强援，不由得精神大振。

　　这一战持续之久，战状之惨烈，多年后人们提起时仍心有余悸。轻云淡月的名字自此被再度神化，成为不朽的传奇。

　　而此刻传奇的主角已经成功脱离了战团，来到城郊僻静处，正各自倚着树木休息。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缘蝶靠在树上，收了淡月剑，闭目调息。云叙和慕容季冰各自坐在地上疗伤。那黑衣人受伤很重，却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她似乎注意到缘蝶的目光正注视着她，转身就走，甚至不准备留下半句话。

　　缘蝶惊讶地看着她走远，注意到她的右腿有些不灵便，便喊着追上去：“那位……恩人！你的腿！”

　　那背影只顿了顿，便接着没入了夜色，再也看不到了。

　　“你认识她么？”云叙问慕容季冰。

　　慕容季冰摇摇头：“你们也不认识？那就奇了，不知是谁出手相助。”

　　他看了缘蝶几眼，开口问道：“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云叙微笑道：“走到哪步算哪步。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罢了。当时情况你也看得清楚，如非有外力，淡月剑绝无可能杀害沈刺史。”

　　慕容季冰猛地一震：若此话当真，会是谁干的？而且隔空注力，在场能办到的不过几人。当时在场的人，谁有这个动机，又有这个本事？

　　他忽然又想到沈亦馨当时的反应，心思一凛。虽然他素来知道此女冰冷无情，但没料到她在父亲死在面前后还是那么冷静，竟没有半点过激的反应，实在不像寻常的女儿家。

　　他一日之间接连遭遇大变，觉得身心都疲惫不已，而千辛万苦寻找的人就在眼前，显然又不能立刻找她述说往事，便站起来告辞。

　　云叙道：“我们承蒙莫容越凌前辈大恩，今日又得蒙公子相助，实在无以为报。日后有用得上云叙的地方，只管开口。”

　　慕容季冰一时也来不及想慕容越凌在这其中的关系，只是念及往事，心中刺痛，笑容中有无限寂寥：“云公子客气了。”

　　他只能以要立刻回灵溪涧去为由，远远地走开，才能想明白自己将要怎样去面对这个事实。

　　第二天缘蝶被清脆的鸟鸣声吵醒，醒来发现自己半靠在树干上，身上搭着的衣物似乎是云叙的，而那个人正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她。

　　“快吃吧，你一定饿了，昨天那么累，完全没顾得上。”他递上一个喷香的烧饼，又拿出一包制作精美的点心。“今天我去了客栈拿来了咱俩的行李，余杭城暂时是回不去了。我们的画像一夜之间就贴遍了全城，估计要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会有。”

　　缘蝶接过来，听到这话叹了口气：“本来想为缨姐姐洗刷冤屈，结果自己却掉进了套子里。还连累你跟我一起受累。”

　　云叙温和地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杜女侠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我们现在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作打算。”

　　他说话时无意中袖口落下一截，手臂上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立时便暴露在空气中。缘蝶吃了一
　　惊，要待过问时，他又拿手盖住，打断她：“别看了，不是很严重的。”

　　缘蝶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眶竟有些湿润。她知道昨夜并肩作战时云叙为她挡了很多，却没料到他伤得那么重。反观自己，除了肩上有些小伤口，并没有什么重伤。

　　“你怎么了？”云叙看到她眼眶微红，有些诧异，慌了手脚。“可是不舒服？”

　　缘蝶摇摇头：“没有。”她揉揉眼睛，道：“我……我只是想到从今以后，日子就更不太平了，再也不能惬意地游山玩水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云叙舒了一口气，“你放心，”他深深地看着她，“只要我还在一日，定会尽全力护得你周全。你想去的地方，咱们一个也不会落下。”

　　沉吟半晌，他忽然又道：“你快吃啊！这可是余杭城有名的姚记烧饼，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缘蝶忍不住笑了出来：“真亏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这档子事。”

　　说到吃，云叙的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采：“民以食为天，这有什么不对？我已经在不远处偶然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又废弃多时的农屋，咱们不如就先去那里避避风头。我会做好吃的给你，你试试比起婆婆高下如何。”

　　缘蝶看着他，笑着点点头。

　　只要此刻在一起，前方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爱，到底是前世的一回眸，是千年修来的缘分，还是在漫长坎坷的岁月中，相伴成了一种必然？

　　这倒是一处极佳的所在。

　　缘蝶四处转转，看得眉开眼笑。她把行李一扔，便卷起袖子去和云叙一起打扫。

　　一整天忙碌下来，整间农舍便焕然一新。缘蝶还在啧啧惊叹，云叙已经端上两菜一汤，笑着招呼她。

　　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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