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淡月

　　此后两人每天调息疗伤，闲时便继续切磋剑法。云叙负责一日三餐，干起来竟是格外有劲，冥冥之中仿佛本该如此，什么菜到了他手上就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叮”，双剑交击，缘蝶面有讶色，“你这招不像是轻云剑法里的吧？”

　　云叙也觉好笑和惊讶，方才见她一剑袭来，而自己臂伤未愈，疏于应变，忙乱间用红烧鲤鱼时的手法，把轻云剑当作铁锅使了一下，没想到正好制住了淡月剑的攻势。这一招实在匪夷所思，且奇且怪，难怪缘蝶要惊讶了。

　　云叙细细想去，大凡天下菜肴，制法各不相同，每一道精妙的菜肴制作过程都需要各种手法和动作。他厨艺天分极高，以前并没有注意到，现在想起来，其中竟也包含了很多精妙的招式！

　　云叙喜道：“这是我自创的。我还有些新创招式，来试试看。”

　　战不几招，缘蝶手中淡月剑挽起光幕，晃得人眼花缭乱。云叙平举轻云剑，凝神而立，“砰！”他只发出了一剑，却刚好挑中淡月剑的剑脊。缘蝶虎口酥麻，更加惊奇：“你这一招，是从何而来？”

　　云叙笑答：“正是你爱吃的蜀中小吃，龙抄手。”

　　缘蝶听得有趣：“那名字就叫这个好了。”

　　两人的生活就这样延续下去，平静中带着丝丝细微的喜悦。

　　怎样都过不够的样子。

　　她近来晚上有些睡不安稳。接连几晚之后，忍不住决定出去走走。

　　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郊外晃荡了大半夜，她慢慢走回去，一推门却愣了。

　　云叙披衣坐在她床沿上，脸上的神情竟是少有的忧伤。

　　“你窗户开着，里面没人，我便过来看看。”

　　“是，睡不着，出去走走。”缘蝶有些愧疚。“你坐这多久了？”

　　“一炷香的时间吧。”他叹口气：“晚上寒气重，你穿得单薄，在外面呆久了，怕会着凉，再者
　　外面颇不太平，你就是想出去走走，也该多加小心。可是，你看，”他举起淡月剑，“竟然连它都不带。”

　　“我……”缘蝶垂头走到他身边坐下，“抱歉让你担心了，怕吵醒你，所以……”

　　云叙摆摆手：“不用解释。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他凝视着她：“是什么心事？可否说来听听。”

　　缘蝶怔怔看着他：“唉……你说，一个人到底与她的前世有多大联系呢？”

　　他心里一紧：“很多啊。比如容貌。”

　　“可是，感情呢？”缘蝶无助地看着他。唐洛珊的记忆自见到慕容季冰以后一直在折磨着她，有时候根本分不清哪些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感情？那自然不同。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和不一样的心情，感情自然也就不再相同。”

　　看着缘蝶苦恼的样子，他微笑着，忽然轻轻搂住她：“别想太多了。万事随缘吧。”

　　其实我一直在想，只要有你在身边，别的怎样都好。再复杂的事情，我们都可以让它变得简单。

　　轮回之说我信，不过信又怎样，我知道我的心意，能感觉到你的心意，那就已经足够。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云叙戴着斗篷，盖住了大半脸面，一面提着买到的食材往回走着，一面回想着早上出门时听到缘蝶一个人在窗边吟唱的句子，唇角带着笑意。

　　那时缘蝶刚刚推开窗，正倚了窗沿独自低低吟唱。他躲在一旁，看着她皎洁的脸庞，心中甜蜜，不由扬声接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缘蝶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听清他的话，脸上不由红了又红，叱道：“偷听别人，羞也不羞！”

　　他的蝶儿啊……云叙闭上眼睛，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再无所求。

　　他自幼失去双亲，心里总是难免有一种孤独感，但与她在一起时，却觉得心都被填满，如今更是幸福盈满胸臆。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一群人的笑声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个哭音。云叙皱皱眉，闪身到树后，缓缓靠近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十几个官兵嘻嘻哈哈地围住了一个粉色衣裳的少女，出言轻佻，甚至有些下流。那少女背对着他，只能看到腿上似乎有伤，站着都有些不稳。

　　“我说过了，我不是被通缉的女子。难道还没看清楚？”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十分不耐。

　　云叙一愣，这声音……

　　“小丫头，瞧你……”一个官差话还没说完，“啪”的一个耳光就甩到了他脸上。

　　“哼”，少女甩甩手，“打你还真是脏了手。”

　　“臭娘们，看你路都走不稳，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他妈的，看你还这么嚣张！”

　　“大伙一起上！”他们全都拔出了腰间大刀，将那少女团团围住。

　　少女不慌不忙，冷哼一声，纤掌中多了两把弯刀，刀光凛冽，只是一刹那便停在了一个官兵的颈上，划出一道血丝。

　　她出手极准，但似乎脚伤极重，步履蹒跚着移动，眼看着就要被击中。

　　“叮！”轻云剑击开大刀，同时云叙飞快地掠至，托住她：“走！”

　　奔出三里地，眼看农舍已经近在眼前，云叙才停了下来，放开身边的女子，转过身来沉声道：“那天去比武台帮我们的也是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少女低垂着头，此刻缓缓抬起来，现出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庞，凤眸中晶光璀璨，泪珠盈盈欲坠。

　　却是唐阳公主，李莞灵。

　　她嘴唇颤抖，因为情绪激动，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叙……母妃……逃了出来……”

　　云叙还没能听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看到她已经仰面倒下，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他连忙伸手拉住，叹口气，一抬头，却看到缘蝶惊愕地站在篱笆旁，看着他们。

　　“这么说，她一定因为你离开长安，父皇又逼她嫁给别人，才逃出宫来，想要找你。”缘蝶看着躺在床上仍昏迷着的李菀灵，黯然道。

　　云叙不置可否，看了看李莞灵肿得老高的腿，心中伤感。

　　李莞灵从小何曾吃过什么苦头？从长安到这里何止千里，她又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可以寻找，一定吃过了无数的苦，才最终在杭州的比武上看到了她要找的人。可是见面之后，想来是看到了他和缘蝶并肩作战，伤心已极，所以并不相认，伤得这么重也独自离开。

　　云叙长叹一口气。他并非无情，对李莞灵的心意也早已明了，只是人心只有那么大，他心之所系都在缘蝶，哪里顾得上旁人心意？

　　但终究是有愧的。他不顾婚约径自离开，对于皇室的颜面——特别是宣宗历来又对这些看得极重——从来没有考虑过半分，也没有想过她会遭遇怎样的责难和难堪，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明白不得所爱的痛苦，如今却也要转嫁到他人身上，心中复杂已极。

　　缘蝶看着他怔怔守在床边，看着李莞灵的眼神中带着怜惜，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酸涩。

　　这样看重这个人么？

　　她走过去：“你出去吧，我给她处理伤口。”

　　云叙点点头，站了起来：“好，有劳你了。”

　　说得就像我是个局外人一样！缘蝶愣了一会，又觉得这样的心思来得好没意思，于是卷起袖子，又捞起李莞灵的裤腿，蘸了温水给她擦拭。

　　好厉害的伤口。缘蝶心里暗叹，一面感慨宫里竟然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李莞灵也学过武？一面又感叹以当时的时局，李莞灵也敢站出来？以那天见到的她的身手而言，李莞灵的功夫并不精深，却总是冲在前面，当时缘蝶还感叹过此人的血气。没想到那人竟是平日里宫中娇滴滴的唐阳公主。

　　宫里如今怎样了呢？缘蝶怔怔地想着。以父皇的脾气，应该是责难了李莞灵，但是赵贵妃那样的宠势，也不会严重到哪里去吧。

　　离开宫中已经一年多了……缘蝶开始想念宫里的亲人，尤其希望能回去看看宁芳仪。

　　可是，那种地方，既然决定出来，哪里还那么轻易回去。

　　年少时我们总会有很多决定，带着一往无悔的决心去往心中的目的地，自以为抛弃了所有的留恋，实际上它却会永存在我们的心里。

　　擦拭完了，缘蝶站起身来，仔细打量这个女子。

　　这个和自己有着血亲关系的女子……完美无缺的容颜，追寻千里的深情……缘蝶回思自己这一路上似乎只给云叙带来了种种困难，不由得苦笑：倘若自己是他，也是会选眼前这个女子的吧？

　　固执而无趣的自己，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没有会更好呢？

　　缘蝶深深地喟叹，慢慢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李莞灵当天就发起了高烧。云叙和缘蝶忙里忙外，一直到深夜。

　　“你去休息吧。”云叙担忧地看着她，“这里有我就好。”

　　缘蝶看着他，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回到屋里，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缘蝶瞪了屋顶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她无声无息地经过仍旧亮着灯光的房间，有些惆怅地向月色下的郊外树林走去。

　　行得一会儿，竟忽然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箫声。

　　好熟悉的曲调……缘蝶不自觉地向箫声的源头寻去。过了一会，眼前骤然开阔，一棵粗壮无比的大树伫立在一片泛着幽光的草地中间，而一个身影正立在树梢上，箫声悦耳，不断从他指尖飘逸而出。

　　从第一次见他开始，这人就喜欢站在高处。缘蝶默默地想着。

　　高处，是难以被人理解的寂寞，是刻意去追求更高的境界，还是只为了更好的守望？

　　“你来了。”慕容季冰回头看她，放下了唇边的洞箫，“这些日子可还好？”

　　缘蝶也跃上树去：“还好。虽然罪名越发重了。”

　　云叙说通缉令上说她蓄意谋害，意图不轨，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这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女，不除不足以定人心。

　　慕容季冰叹口气：“刚才的曲子，你听着可熟悉？”

　　“很熟悉。”缘蝶如实回答。

　　慕容季冰开口：“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缘蝶心里一痛——他果然记得——那样深重的爱和恨，她记起才不久，已经觉得是负担，这个人竟然一直都记得？

　　见她没反对，慕容季冰缓缓道：“据说人若执念太强，来生就会记得这一世的事情，去完成那些没完成的事。”

　　可是转世之后，人事变迁，哪里还能够回得去？

　　缘蝶惆怅地听他说下去：“我记得我的前世。那些记忆，甚至比我今生经历的，更为清晰。那是十八岁那年，我在杭州见到了她。珊儿在比武台上一举和我打成平手，双双进入望璟阁。后来的事也不必尽述，我与她相知乃至于相爱，两年间便定下一生之约。”

　　“无数的变故造成了猜疑和愤怒。我娶了别人，而她失踪后突然出现，又引起惊涛骇浪。最后我们拔剑相向，我死于她剑下，她也因失血过多而死。就连惊梦剑也在那场战斗中折断，只因她尚未练成就擅用‘倾天’。我发誓，这一世一定要找到她，补偿她。”

　　缘蝶默然。他是在试探她么？还是以为她已经不记得了？

　　虽然不想相认，但那段感情还是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慕容季冰神色忧伤：“我一直在找她，寻遍四海，杳无音信。直到我回到杭州时看到新任刺史的千金。沈亦馨……她和珊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是眼里的光却永远不同。我努力了这些年，没想到还是找错了人。”

　　缘蝶恻然，沈亦馨固然不是唐洛珊的转世，但听传言她竟然是个完全冷漠无情的人。慕容季冰在她那里吃尽了闭门羹。

　　他要找的，是自己。缘蝶想着，有些难过。

　　但是，相认的后果又如何？难不成还真因为前世那些纠葛，再续前缘？

　　“你确定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么？”

　　慕容季冰定定看着她：“不是。”

　　“……”缘蝶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她开口道：“这世间的事，本就说不清。只要自己明白自己想要的就好。就算是错认，你对她到底有没有情感呢？”

　　慕容季冰忽然笑了：“感情……由来皆一梦。罢了，也许我这一腔情意，终究只是个笑话。”
　　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哽咽。缘蝶心里一紧，但还是握紧了拳头，缓缓答道：“人生不过百年，有时候过于执着于过去未必是好事……”

　　慕容季冰问道：“可是前尘往事，真的不值一提么？”

　　他什么意思!缘蝶一惊，愣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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