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堕

　　自从有了神族的加入，大陆上持续了两年的魔族和鬼族对人族单方面的围剿总算稍稍停下了脚步，但人族还未放松许久，就发现神族参战不过是为了解决他们和魔族之间的恩怨，帮助人族只是顺便，并没有使出全力保护人族疆土的意思，这个他们盼了许久的助力只不过将他们灭族的期限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罢了，各大门派一时间又有些心凉起来。
　　天启门之前还仗着门下出了个神将转世的天才而得到了神族不少庇护，此时神族一表露出不会主动帮助人族抵御敌军的意思，仍然与神族交好的正道第一门派瞬间变成了战场的绝对先锋——反正你们实力强劲又有外族帮手，多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否则就有背叛人族之嫌。这么大的罪名卫息当然担不起，但被他寄予厚望的林余已经连同最大的靠山天神消失了整整三个月，他一边不停地将门中弟子派出去对敌，一边又不住地担心他们是否遇到了什么不测，着实令人心焦。
　　爱弟心切的尹若天更不必说，三个月前林余第一次连招呼都未曾同他打过便消失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长时间的慌乱，只能将精力都放在杀敌上，也不可避免地遇见过几次莫浅夜。
　　彻底回归魔界少主身份的莫浅夜满身妖邪，手中的长刀被鲜血浸染得发红，可唯独对上尹若天的时候，莫浅夜脸上无懈可击的漠然总会有一丝动摇。
　　嘴上说着他日再见必定兵戎相见，可莫浅夜深知尹若天不是他的对手不敢出手，尹若天也不知为何始终记得少年在进入界域通道之前看向他的最后一眼，因而不舍出手。两人在不同的场合遇见过六次，每次都心照不宣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第七次时，尹若天终于忍不住将莫浅夜拦了下来。
　　“为什么？”
　　莫浅夜以为尹若天在问他为什么要骗他和林余，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地回道：“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既然早已恩断义绝，又何必追问为什么？”
　　“我问的不是这个。”尹若天一直盯着莫浅夜暗红的双瞳，沉声道：“为什么在去魔界之前用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莫浅夜突然愣住了，他没想到尹若天居然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的事，他以为自己的眼神藏得还算不错，原来早就被人发现了。一种想要坦白的念头在他脑中疯长，长刀似是有所感应，突然散发高温烫了一下他的手心，莫浅夜便完全清醒过来了，说道：“少年心性谁说得清，我早已忘了。”
　　“你若是早已忘了，为何六年后一眼便认出了我和林余？为何费尽心思与我结交？”尹若天的眼神像软刺一样扎进莫浅夜心里，狠狠戳在了他的痛处。“你不是说，看见我便觉得内心柔软，会不自觉地卸下所有心防吗？算我求你，说出来好不好？”
　　莫浅夜很少见到尹若天卑微的模样，他印象中的那个人永远温柔如春风，洒脱而不失力量，除了林余的事以外没什么能够让他真正放软姿态，没想到他已经被纳入他的保护范围了吗？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莫浅夜的心思转了许多，沉默良久才说道：“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我是魔神之子，大势已定，我们注定是宿敌。”
　　“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我一定会……”尹若天下意识地想要说如果莫浅夜有什么苦衷，他一定会理解他并且帮助他，因为他相信在那几个月的相处中看到的莫浅夜，而不是人们口中嗜杀成性的魔语。但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兄弟反目，而是种族之间的对立，他不过区区一个天启门弟子，有什么资格和能力抗下整个大陆的压力呢？他不该、也不能仅仅为了让自己好过就自作主张地决定莫浅夜的人生，这不叫善意，这叫自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莫浅夜和尹若天其实很像，他们或许身份际遇不同，但都是敏感心细的人，甚至一样地天真，所以才会在短时间内成为亲密好友。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莫浅夜知道，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不需要交流很多明面上的信息，他们各自被眼前的现实封了嘴。

　　告别了尹若天，莫浅夜带着一颗狼狈的心回到了南星城，手里无意识地抚摸着一个药囊。尹若天长于丹药，莫浅夜隐藏身份与他们交友时偶尔会因为压制魔族血脉所耗费的力气太大而使念咒的效果大打折扣，导致气血翻腾心情烦闷，有一回被尹若天发现了却说不出缘由，这位丹修便给他做了个安神凝气的药囊随时戴在身上，多少起到了一些安抚的作用。
　　如今这个药囊是莫浅夜唯一能够用来悼念友情的物品了，那上面绣的仙鹤图已经被他摩挲得掉了些颜色，天与海都消失了一部分，那仙鹤像是飞在一处茫然苍白的空间中。莫浅夜看着看着，便联想到自己。其实他并非没有发现莫衣在骗他，这几年莫衣的变化不是简单的一句“替他巩固在魔界的地位”就能解释的，光是攻打人界的理由就让他觉得可笑——为了引出幕后黑手剥离虚魔血脉而必须拉整个大陆下水，这是哪里来的歪理？但他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的嗜血本能越来越无法压抑，那柄在第一场角斗中获得的无名长刀一直在调动他的情绪叫他杀人，觉醒当天做的毁灭梦也时不时在他脑海中重演，这些事情快要把他逼疯了。
　　每次听从莫衣的命令杀完一个人，莫浅夜都觉得他身上的宿命感更强了一分，那个莫名的声音说他注定要毁灭一切，那他就照做吧。

　　此时正是破晓之际，大陆北边的天空还未曾染上黎明的色彩，却突然有一道金光划破黑暗，像利剑一样直指云霄，那股冲天的气势甚至叫天道也颤了颤，无处不在的眼睛看去，原来是当之无愧的气运之子林余出关了。
　　什么叫当之无愧？林余出关之时，修为突破到大乘期四层，身体更是强化到了被魔族雷电击中也不会受伤的地步，属于神族的翅膀巨大又洁白，宛如天神降临。而真正的天神——段云泽，耗费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精血才彻底激发林余身上的潜能，此刻正在调整身体状况。
　　在天道的注视下，林余重新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所谓不得飞升的限制对他来说已经形同虚设。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或许段云泽在将气运之力传给他的时候附带传授了属于高位面的修炼经验，林余能够感觉出自己比普通的大乘期修士要强上许多，而这天地已经完全容不下他。在此之前，林余只觉得自己的苦难与幸运都来得不可理喻，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在与命运抗争，而今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宿命。他会阻止莫衣并且成为大陆至高者，因为这和他的目的一致，但他不会再受天道的摆布。
　　段云泽欣慰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般的青年，他知道这个人跟当年的他一样不甘，明明一切都是在生死绝境中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在他人的操控下，哪怕那个“人”是世界的意志，也不能让他乖乖屈服。所以他才会在大陆上蛰伏这么久，久到他差点丧失自我，才终于遇到了一个与他相似的人。
　　“林余，你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让莫衣忌惮了，是时候出去让他看看未来的死敌了。”段云泽此时的心态堪比炫耀儿子的老父亲，恨不得让林余当场教莫衣重新做人。
　　林余和他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知道这个看似不可亵渎的天神大人有时性子着实跳脱，并不接他的话，而是眼神凌厉地望向南方。
　　“魔族、鬼族、莫衣，你们嚣张得太久了。”

　　神族迎回了他们的领导者，天启门迎回了未来的掌门人。林余大幅增强的实力以及和天神如出一辙的威压震惊大陆，不过几日就成为了魔族和鬼族士兵的噩梦。
　　出关之后正愁精力没处发泄的林余冲进战场大肆杀戮了一番，以他的修为，若非前三位城主以上级别的魔族和鬼族，根本伤不到他，因此帮助人族势如破竹地接连收回了两个城池，敌军防线不得不退后数百公里。并且神族也在天神的授意下奉他为少主，所有神族不遗余力地助他杀敌，人族和神族以这种方式连在了一起，终于引起最高掌权者的注意。
　　天道已经被段云泽和林余这两个脱轨的人搅得方寸大乱，为今之计只有借莫衣之手将这一次的世界彻底毁灭，把这几个不听话的人都抹去自我意识，直接开始下一次的轮回，并且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莫衣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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