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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唐浩青送走了崔宏,不敢回去见陈吟,泥地里一步浅一步深地走,伏天里雨来得快去得快,天不亮便见了白肚。
一身泥泞烂湿,寻个乡野人家讨水讨粗裳,临走前向桌下偷撒些铜钱。
铜钱触地声响未落,人便不见了。
好俊的功夫。
庄稼人未见过,只觉得见了何处了不得的大侠,乡野汉不知江湖,便只田苗见青时吹嘘几句,见过真高手,嚯,那功夫——便只要讨一片艳羡。
唐晋北杳无音讯将有月余,唐浩青只身赶到长安。
天子脚下,战事吃紧虽算作一门,百姓安乐却也顾另一门。
唐浩青打马入长安,面目生得清秀和气,买个饼吃都能得娘子多赠一碗粥。
算得差些,恐是已死了,唐门寻人功夫天下一绝,可这放眼去处处比肩,只比大海捞针少易几分
想得差些,晋北若是死了……
先不论,若是没死,自他上回失手后,回堡也领过罚,门内规矩,一回失手不可再行第二回。
裴度府上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叫晋北再去也不是门内所为,虽是弃子,也未见过这般弃法。
裴度?
唐浩青忽而想起,虽说裴度有几分招式,家仆也懂舞刀,可终究比不得唐门弟子手下狠戾决断,往常时候只要尹成一人便足,晋北身手尚在尹成之上,他二人联手再失手,这事便蹊跷了。
是给晋北阻了。
尹成说话时神色飘忽,唐浩青只怪自己那时只想着如何搪塞应付,未留心二人神色有异。
晋北为何要救裴度性命?
唐浩青将三人名姓再过一遍,唐晋北原是萧姓人。
萧姓……
唐浩青将近几十年来朝中有名姓大官于脑中飞速过一遍,只记起个行诗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萧偃涂。
半点用处也无。
未左降未含冤入狱,膝下无子,横竖看来也不像有晋北这么大的儿子,还千里迢迢送去恭州行不当行。
便只得先打探些消息。
今时不同往日,万事靠不得门内飞鸽传书,再向同门暗处询事,便要露假死马脚,只得自己悄悄问来。
唐浩青不似鬼祟人,便大摇大摆请吃酒请看舞,大不了再下一局棋,零星会一些,又恰当回手,给人留几分面子,便当是门生规善,指点一二,再问如今长安合内大事,断到点上,不算妄议朝纲。
便晓得如今裴度府上拨去数十精兵□□。
说道人还笑一句,只差未将十六卫调去随他遣用了。
唐浩青便笑一笑:“裴侍郎……”
“现下还称侍郎。”老者笑一笑,手里一枚子落下,“哎,你又输了。”
老丈鹤发童颜,平康坊里来去,与人赌棋吃酒。
作寻常书门儿郎打扮的唐浩青便笑一笑:“是,我又输了。”
便再请杯酒。
老丈伸出只拇指来道:“现下称侍郎……过阵子,便是这个了。”
唐浩青看出意思,两相痛失,当朝无相,听闻裴度重伤得治,未愈时头回清醒,人都糊涂时开口头一句便是:“淮西……心腹之疾,不得不除。”
圣人闻之,自然是感其忠念其诚,再是淮西之疾确需良医,贤才难求,此时便只有一个裴度。
裴度继武相便只需看时日。
唐浩青斯文打扮斯文模样,武夫打扮又正是武人模样,面孔抹得黝黑,进出裴度府里的夜香郎也给他夜里巧遇,吃碗饽片汤,请杯酒。
勾肩背走到暗处,再出来便只余了夜香郎一个。
唐浩青眉头稍皱一刻,虽见他换过一身,这衣裳总还是觉得有股味儿
急着寻晋北下落,再是嫌恶也需先收一收。
守几日,总算今朝亲身上阵,将车推了,照常换脸面,熟面孔再加腰牌行令,轻易入了府去。
唐浩青入了高木门,寻暗处将车止了,要寻个家仆下手,轻手轻脚走到院里假山旁。正等人过来,忽给人拿尖刀抵了后颈。
“方才看你入府便觉出不对来,步法身量虽有意改过,可仍与原本那个不相同,谁派你来的?”
唐浩青心中一凛,继而怒火中烧。
“谁派我来的?”唐浩青有意压沉了嗓子,冷笑一声。
身后人手忽而颤了颤。
“你老子派我来管教你!”唐浩青转头怒道。
这一声总算听出来了,唐浩青这一转头将唐晋北吓得不轻,猛地收刀回手,险些将刀都甩飞出去。
“青……青哥儿……”唐晋北连连后退。
“再退一步试试?”唐浩青道。
唐晋北立时站定了。
“本事见长,隔月不报消息。”唐浩青道,“嫌添乱添得不够多?”
“我……我有苦衷,青哥儿,你晓得裴度……”
“有苦衷又如何?叫尹成帮你瞒着骗着,堡里是不顾了,你若是死了,我怎么向师父交代?”唐浩青咬牙切齿道,“诚心叫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呢?”
唐晋北只低头不语。
“你教尹成怎么回话?”唐浩青问道。
唐晋北沉默片刻:“我没教他。”
“那便是他自己要给你瞒?”唐浩青道。
“青哥儿,堡里说你……”
“说我什么?”唐浩青问,“说我死了?”
晋北鼻尖竟有点泛红,点一点头。
“我死了无人管你们瞎折腾,不正得意么?”唐浩青道,“到裴度府里做什么?”
“……我现下是裴度的护卫。”唐晋北迟疑片刻道。
唐浩青:“……”
“疯了吧你。”唐浩青道,“我能寻着你,堡里会寻不见你?晓得处境安危么?还敢来给裴度做护卫,胡闹!”
唐晋北道:“堡里未寻上门,我便先……”
“先个屁。”唐浩青急道,“带寻上了还了得?你道我们为谁办事失利?门内又如何自处?这些师父总都教过罢,现便跟我走。”
唐晋北沉默片刻道:“……我不走,青哥儿,裴度对我家有恩,我给他做护卫不为别的,为的报恩,做人不能不讲道义……”
“甚道义比命重要?”唐浩青道,“自小多少规矩,处事全不顾道义不道义,亏你是唐门弟子……”
“唐门弟子怎就不能讲道义?”晋北却忽而反问一句,“我入门十三岁,三纲五常幼时俱是习的,怎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要杀武元衡裴度,我本就不愿,他二人是朝中栋梁,杀他们便是不忠……青哥儿,我与你不同。”
唐浩青忽而静了。
唐晋北话出口晓得过了,然而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抿紧嘴唇不说话。
“是。”唐浩青冷笑道,“你忠孝五常俱全,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十恶不赦。”
“……我不是……”
“好了,莫说了,我也劝不住你,你要做护卫便做,只留信给尹成,叫他报你给京兆府的人捉拿了,拉去用了刑。”
“替死鬼给你寻好了,便是上回你扮过那个,成德进奏院武卒张晏。”唐浩青道,“尸首作过伪,仵作验过,可给你掩一阵子,待你恩报足了,便莫回唐家堡去了,自己寻个活计,从前领酬从不扣你们的,到现时也有几匹好绢了,要娶亲要做本全凭你自己。”
唐浩青一股脑儿说完,再深吸一口气鼻里叹出。
“今后青哥儿没法子护着你们,尹成一线我路上便截了,你二人若可相帮便相帮,不可也罢,自管自罢。”唐浩青道,“只唐门,不可回了,若一个不好……天下要乱,也莫避回去,深山老林好过人心蛇蝎。”
唐晋北听得愣神,问道:“青哥儿,你……”
“倒还管我叫青哥儿。”唐浩青笑道,“不管你劳什子忠义孝悌,同是一道长起来,还能不晓得你性子?不过比你二人虚长这几年,师父一去,这内堡便真只余我三人相依为命……外姓么,每一轮便有这几个,损兵折将是要当头的。”
唐晋北道:“可堡里拦了李师道人马……”
唐浩青笑道:“拦了?你瞧着么?”
唐晋北如坠冰窟,神色木然道:“难道说……”
“我问你,内堡机关你闯过没有?”唐浩青问道。
唐晋北摇一摇头。
“我闯过。”唐浩青道,“三年前我半死不活给师父拖回戌室,记得不?”
“那回不是你只身守北山神教秘宝……”唐晋北道。
“师父这么说?”唐浩青问道,“骗你们的,师父叫我去闯内堡机关,头一处,我便败阵了。”
“晋北,内堡机关头一处便能把青哥儿伤成那副模样,你道是我身手不济么?”唐浩青问。
“青哥儿身手尚在我们之上……”唐晋北道。
“李师道何德何能,我唐门弟子神射穿石千机百变之能,与机关玄象打多少年交道,尚且过不去那一关,他哪来的神人,能将内堡机关毁去近半?”唐浩青道,“唐家堡雄踞蜀中多少年,怎会这般好欺侮?”
唐晋北不语。
“我怕过甚么……”唐浩青笑一声,“晋北啊,若你是我,你当如何?你可会护那武公性命?”
唐晋北忽而在唐浩青面前重重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我作甚。”唐浩青也不扶他。
“青哥儿,你看得通透,是我无知愚钝,不知你作为真意……”唐晋北沉声道。
唐浩青心想你一句愚钝是说得对了,不晓得老子为保你们的命,自己豁出去几回命。
口里仍是一字不吐。
唐晋北又道:“只是这裴度府中……重重把守,万困之境,青哥儿还是……先走罢。”
唐浩青道:“这便对了,你同我先出府去……”
话未说完忽而领会唐晋北话里意思,瞪了眼道:“你仍要留下?”
唐晋北跪在地上,点一点头。
“他这许多护卫,少你一个也死不了。”唐浩青道,“李师道的人迟早会寻到你……”
“虽万死而不辞。”唐晋北道。
唐浩青眼见他意已决,再劝不住,便自怀里掏出一物来,丢到唐晋北面前。
“这是……”唐晋北问道。
“保命东西,收好了,到时自有用处。”唐浩青冷声道。
“那你……”唐晋北又问。
“我?”唐浩青道,“祸害留千年,我这等不忠不义不孝的,死不了,放心罢。”
说罢掸一掸袖子,心疼自己给白熏这许久,榆木疙瘩不开窍,白跑一趟远路。
再去推了车,转头看晋北仍傻站在远处,便道:“晋北。”
唐晋北应声道:“啊?”
“青哥儿这便走了。”唐浩青道。
“嗯。”唐晋北道,声音沉稳,“青哥儿……师兄,保重。”
唐浩青转回头去,将车推了走。
晋北与他不同,或是成大事的。唐浩青想道。
也不知这师门幸与不幸。
思及此,便笑一笑。
若崔宏在,看他这副模样,定要“不许”、“我来”这般板起面孔全给他拦下……
……崔宏。
莫多想了,下一世还他便是。
只这么一想,心头松快不少,顺当出了府将车向暗处一扔,脱了衣裳,暗地里使了个轻功身法,便往长安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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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