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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说不上疲累困乏,歇一刻便去赶路。
林化成牵的马都是好马,唐浩青与崔宏一前一后走在当中,陈吟吩咐了林化成跟在尾末,自己倒是只身单骑走在最前头。
唐浩青与崔宏连句悄悄话也不好讲,只好闭了嘴乖乖行路,像是给陈吟看管着一般。
陈吟问唐浩青惹的什么人,唐浩青也不敢瞒她,只道是唐门接了李师道生意,不许用机关弩箭,只许阔斧横刀,不留神失了手。
陈吟再问什么生意,唐浩青便没了声响。
不说也晓得,近来大案一桩,李师道面上虚实都可辨,晓得是站派哪边,又不敢明面上与朝廷相争,暗地里使手段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手段落在唐门头上。
唐门做事是求财,不论是兴百年亡百年,蜀中一方关门自做生意。
陈吟猜到却不说破,只叹一句:“你怎犯浑,接这点案……现下里成窝藏钦犯,难办。”
唐浩青便笑道:“不晓得生意难做……”
陈吟也不去说他了,只将马赶得稍快些,寻住处歇下。
几人各有各的伤残不易,还要寻大夫医治。
到入个野店,正是傍晚时候,简陋不简陋无说的,总归有地方合身睡。
到房里,唐浩青先偷偷摸摸问一句:“吟姐她们……”
“走了。”崔宏道。
唐浩青便道:“不如我们夜里趁吟姐她们睡了偷偷溜了……”
崔宏道:“嗯。”
“绕路走。”唐浩青道,“不敢与她们同道走了,李师道敢光天化日排兵,小瞧他了。”
“我要杀他你又不许。”崔宏道,“不如我折回去杀了他……”
唐浩青道:“说什么胡话,李师道一死,你道吴元济王承宗之辈如何作想?还不自危,便索性一鼓作气起兵造反,两个都不是甚好惹的主,再者,李师道养兵,难说不会想到自己一个不测,且不说你动不动的了他,哪怕是得了手,头一个李师道没了,第二个又当如何?”
崔宏道:“你不是说大唐气数将尽……”
唐浩青摆手道:“说说罢了,你听进去作甚,你也晓得覆巢之下无完卵,我阿耶……”
话到一半没了下文,崔宏便只等他说。
半晌去了,仍未说全。
唐浩青道:“不说了,愣着作甚,先睡上一觉,到夜里再摸出去。”
崔宏应一声。
唐浩青又道:“洛阳城里得的弩呢?”
崔宏道:“收着,要取出来么?”
唐浩青便道:“取出来罢,勉强算得上是逃命,我还是带在身上罢。”
崔宏便将洛阳城里得的那便宜千机匣递到唐浩青手里。
唐浩青伸手摸一摸,在机簧木括处拿手指细细抚一阵,抬头笑道:“怎觉得长久未碰这些东西,往日里不离身,失了倒不心痛,用不到才心痛。”
崔宏道:“等你眼睛医好了……”
唐浩青道:“医好了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说是不?”
崔宏笑道:“是。”
唐浩青道:“不说了,困了。”
崔宏还是应一声,当真不说话了。
唐浩青再给崔宏叫醒时睡得迷糊,坐起来问一句:“什么时辰?”
崔宏道:“二更罢。”
唐浩青便点点头:“唔……走罢。”
崔宏应了,将唐浩青背着,店里上门落户,只好从窗栏走,还要小心防着陈吟二人听着声响,小心翼翼翻出窗去,不留神撞着唐浩青肩背。
唐浩青唉了一声。
崔宏道:“什么?”
唐浩青道:“无事,快走。”
崔宏便背着唐浩青自窗口走,功夫仍使得稳妥,轻巧落到地上,左右想一想,白日里瞧过路,便照唐浩青说法,若有野林便向林中小道走,照脑中记着通途,转了一面,向林中小道拔足狂奔。
唐浩青在崔宏背上趴得稳当,崔宏漠里寒暑多少载,未有人知他冷暖,只他一人过活……仍是炎暑时节,唐浩青半身贴在崔宏背脊上,捂出崔宏一背脊的热汗来,连唐浩青前襟都湿了一片。
这时却也断不清是谁出的汗了。
崔宏背脊宽阔健壮,将唐浩青稳稳托着,叫他不由得生出些不舍来。
千机匣缚在身后。
唐浩青咬一咬牙,霎时数支细针唰地自袖口出。
崔宏耳朵好使,一惊之下便闪身去避,唐浩青自他背脊上飞身而起,轻功于半空中疾退数步,稳稳踏于一树粗桠上。
天公不作美,此时啪嗒掉了几点雨花儿。
骤雨将至。
唐浩青于粗枝上立着,一手抽了千机匣捧到身前,另一手到面上一把将那蒙眼细布抓了,随手扔了。
崔宏两眼夜里不可视物,却听得唐浩青在哪处,抬头道:“浩青?”
唐浩青不应,将千机匣机括牵开,手下喀啦一阵响动。
崔宏仍立在原处:“浩青?”
轰然一道炸雷,而后白光骤来,将唐浩青脸面映得惨白,也将他一双透亮眸子照得清清楚楚。
未几,暴雨倾盆而下。
崔宏道:“走罢,若是淋雨得了风寒,赶路时候也不好医。”
唐浩青神色动一动,叹了口气,将千机匣抬了,倏然弩箭贯出,崔宏不闪不避,肩头直直中了一箭。
“崔宏。”唐浩青道。
崔宏伸手将伤处捂着,问道:“你要杀我?”
唐浩青避而不谈,又将千机匣抬了,第二支弩箭却迟迟不出。
“眼睛早便看得见了。”唐浩青冷声道,“茶里毒物亦是我自己下的,不痛不痒,我怎会觉不出毒来……再者,你道李师道人马如何晓得我二人行踪?”
“你是清河一脉,当真不晓得十番宝么?”唐浩青道,“好不容易将旁人甩开了,这都哄了你一路,苦肉计使得也疲了,仍是不说?”
“我不知道。”崔宏道,“你要,我便去给你寻。”
唐浩青面上不带笑,道:“真不晓得?”
崔宏伤处鲜血直淌,给雨淋着,沿衣裳下淌,到地上便渗进泥地里。
“仍不死心么?”唐浩青问道。
崔宏竟扯一扯嘴角,笑了:“重禄……”
唐浩青面色不动,道:“我本即是为李淄青效力,同他谋了这场苦肉计……原以为你只是油盐不进,现下看来竟是真不知。”
崔宏未答话。
唐浩青道:“李淄青吩咐过,若是问不出来,便是无用了,说的便是……”
唐浩青千机匣端得稳,见崔宏双目茫然向他这处看着,手指只微微一动,第二枚弩箭瞬出。
这一支便不留情面,加之崔宏仍不闪不避,正中胸口。
崔宏浑身一震,嘴角溢出血来,仍睁一双眼瞧着唐浩青。
便是知道他瞧不见,大雨里也看不真切,唐浩青望在眼里却仍是触目惊心。
又是一道惊雷,恍若分山隔海,一刹间宛若白昼,将二人生生隔出千山万水来。
崔宏将眼闭了,双膝一软,便直挺挺倒下去。
唐浩青慌忙跃下树去,将千机匣随手丢了,一步蹑云到崔宏身旁,抹一把面上雨水,跪倒在地将崔宏半抱起来,手忙脚乱自怀里取出伤药来,一股脑儿全倒在伤处,拿手捂着,怕给雨水浸了。
唐浩青止不住地浑身颤抖,雨水将二人浑身浇得透湿也浑然不觉。
方才第二支箭他留了余力,也有意避了寸余,不得当却仍会有性命之忧。
崔宏气蕴浑厚,弩箭透体一瞬内力流转将要穴护住,暂得保住性命。
唐浩青嘴唇发颤,不住去探他脉息,见他伤处血渐止了,才稍稍松一口气,再使崔宏于这泥泞地上躺平了,自己起身时腿已麻了,险些又跪回去。
待缓过来了,便再蹲下,小心将弩箭拔了,伤处挡着雨,拿袍裳下摆撕了布条堪堪绑住,便再将崔宏背起来。
崔宏人高马大,筋骨结实,唐浩青将他背起来便觉是万分吃力,然而此时无他法,便咬牙一步一步走,补靴都深深踏进泥地里,留了寸深足印。
幸而走得并不远,柳泌打一把伞,仍一副仙不仙凡不凡的模样,在前处等他。
见他模样,便先叹一口气:“一个傻子便足,怎两个痴傻的……”
唐浩青未听见,再走几步,柳泌于心不忍,上前几步将他扶住了。
唐浩青将崔宏放下,柳泌方扶住了这一个,唐浩青便再无气力,兀然瘫坐在地上。
“算清了么?”柳泌问道。
唐浩青苦笑道:“……算不清了……”
柳泌便嘲道:“早料到是如此。”
“你不是料事如神么,早料到怎不阻我?”唐浩青道。
“阻你?”柳泌道,“阻得了你,阻得了他?”
便瞧一瞧崔宏。
“你想清楚了,这回便是……”柳泌道。
唐浩青疲惫之极,点一点头道:“想清楚了,你领他回去……就只管说我的不是,痛骂也好,最好是骂猪骂狗,骂永世不得超生……总之,便让他……”
“叫恨你入骨好断了念想么?”柳泌道,“便先说这一句,怕是难事。”
唐浩青抬一抬手,又放下道:“……你带他走罢。”
“哎。”柳泌低头查了崔宏伤势道,“是要走了,啧,下了狠手,这伤拖不得……”
“这便走了。”柳泌将崔宏扛上早便备好的马车,坐上车前道。
唐浩青慢慢点了点头,双唇仍不住地颤。
柳泌看他一眼,不多说,便驾车调转马头走了。
柳泌马车背过,唐浩青便忍不下去,顿时蓄了一汪泪,似是对着走远马车里不省人事的崔宏哽咽道:“崔大哥……这都是我……第二回伤你了……”
“日后……日后等你醒了……你就记恨我罢。”不留神滑出颗泪珠儿来,大雨滂沱里虽看不出,唐浩青仍拿袖子狠狠到眼下抹了一把,“千万……千万别再念着我好……”
“是我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唐浩青终于忍不住,便这么坐在地上只手将脸面捂着,大哭出声。
雨帘将人遮了个严实,马车走一会儿便行得模糊了。
柳泌似是晓得什么,再转头探出去瞧一眼,唐浩青身影如路边一尊小小石佛,于这雨幕天地间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马车里崔宏不知是因着颠簸还是有所应,微不可闻□□了一声。
柳泌还当他醒了,掀了帘子看一眼,仍是人事不知的。
将帘子放了,道士抚一把湿漉漉长须,叹一口气,悠悠道:“何苦呢……”
“皆是可怜人啊……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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