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暮云落御风而行，本是打算回天玑殿中将今日晨间未来得及看完的宗卷看了，不想半路上心念一动，竟转去了玉衡峰。在半空中灵目一扫，就见那女娃正在偏殿最末的一间厢房中同青鸿说什么正说得兴起，拖着青鸿的胳膊一个劲地摇，精神倒还好。
　　他施施然落在门前，那帘子自动地掀开，一抬脚就踏入屋中。正在屋里说闹的两人兀自定住，均是一脸错愕。苏柳陌正求青鸿带自己去清晓洞探查陆白的消息，青鸿正为难的不知怎么劝阻她，仙君大驾光临堪堪来解了围。
　　大概不论看到这个神仙多少次，苏柳陌也免不了这一副目瞪口呆的痴像了。片刻后她悻悻地合上嘴，脸上总算是有了表情，欢欣雀跃溢于言表。她丢开青鸿的胳膊，三步并着两步地扑过去抱住元辰仙君。以她的身量，刚刚好抱住一双长腿，双颊埋在素白长袍的褶子里，甜甜地喊道：“银烙。”
　　暮云落常年被众人敬若神明，何曾与人有过如此亲昵的接触，一时不慎，竟是僵住愣在门口。
　　青鸿刚刚从元辰仙君竟特意过来探望苏柳陌的惊愕中恢复过来，收起了下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双目圆睁，下巴再次掉到了地上。
　　暮云落也不好推开她，轻咳了一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柳陌震惊地把脸抬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忘了我的名字？爹爹说柳陌的名字就是仙尊取的。”
　　“你是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你。”暮云落俯身将她扶起。
　　苏柳陌低头落在自己臂上的手指，修长莹白，指尖直且长，指节分明。虽然她没有见过银烙的面目，但是这宛如寒云裁月华的清雅嗓音，怎会记错？听他口中不承认记得自己，一时心急，两颗豆大的泪珠儿啪啪掉在他的指间，“没有认错，你就是银烙。你的声音跟他一模一样，我怎么会认错？”她嘟嘟喃喃地说，抬起手臂用衣袖使劲擦擦眼睛。
　　青鸿回神来连忙去拉她：“仙君怎么会骗你，说是认错就是认错了。”
　　暮云落讶然：“你口中所说的银烙，难道是东凌上仙银烙？”
　　苏柳陌哽咽这说：“我不认得什么东凌上仙，只认得有个神仙救过我的性命，他说他叫银烙。”
　　暮云落看了她半响，摇摇头道：“虽然我救人无数，却不记得你。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救你？”
　　“我其实从未见过仙尊的样貌，但是……”苏柳陌咬咬唇说：“仙君的声音跟他一模一样，柳陌不会记错的。”
　　暮云落道：“这世间声音相像的人何止千万，你尚年幼，记错也是正常的。”
　　苏柳陌还要辩解，突然门外一个弟子唤道：“青鸿师兄，青鸿师兄。”
　　青鸿应了一声，那人也不进来，在门外说道：“仙君吩咐了，呆会拜师礼制时，烦劳师兄也带上这小女娃去天枢殿候着。”
　　青鸿看了仙君没有说话，这才应道：“谢谢师弟知会了，这就动身。”
　　那门外之人道了一声别，想是御剑去了。
　　暮云落问道：“苏柳陌，你可愿意拜入元辰门下？”
　　苏柳陌仰头看着他，绝美的面容一片冷清，长睫微垂，黑漆双目瞧着自己，安然如一片萧萧落叶，无波无澜。她知道自己是再也无法问出“你到底是不是银烙”这样的话了，她吸着鼻子，用力地点点头。
　　暮云落再不看她：“青鸿，你带她去洗髓池辨识心智，如她心无邪念，就携她到天枢殿来。”转身飘然而去。
　　青鸿应了一声，追到门外问道：“仙君，如果她……不能通过，如何安置？”
　　“且送回启琅镇罢……”余音渺渺，身影已然看不见了。
　　只剩下苏柳陌还在房中，一脸茫然。
　　………………
　　洗髓池位于摇光峰最高的崖子上。
　　本来摇光峰是沧微仙境最大的一座山峰，却不设主殿，主要用作弟子们的住所。洗髓崖地势甚高，正是观景的好去处，但是所有的元辰弟子都不爱去这洗髓崖。因为当初许多人都是在这池中受了一番永生难忘的折磨，最终才得以拜入元辰，自然多了些敬畏之心。
　　说起来在从出云廊到启琅镇的路途中，青鸿为了帮助苏柳陌顺利通过选拔大会，早已经将洗髓崖的测试过程告诉了苏柳陌。但是谁有能想到，这最最紧要的一关，竟是自己独自带了苏柳陌来，岂不是正好。
　　青鸿抱着苏柳陌御剑来到洗髓崖上。方才明明是晴天朗日，不知怎的这洗髓痴边倒是雾气弥漫缭绕，视力所及不过两三尺。苏柳陌只觉得淋漓水汽扑面，片刻间发尖都凝着水珠了。
　　“池子在哪里？”苏柳陌问。
　　“过去两尺就是。”青鸿放下苏柳陌：“你快去，莫误了拜师的时辰。”
　　苏柳陌揉揉眼睛：“这全是雾气，哪有什么池子。”
　　青鸿解释道：“这就是洗髓池。你只管向前走，我就不能陪你进去了。记得我之前叮嘱你的话。”
　　苏柳陌点点头，有些迟疑地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他。青鸿对着她春风旭日般鼓励地一笑，她这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又走了已经一两丈，仍然未见什么池子。她再回头，身前身后均是白雾渺渺，了无人迹。她定定心神，只管向前走去。
　　不过十来步，浓重白雾如帘布一样徐徐划开，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启琅镇外的那一片似乎无边无际的青翠竹林，苏家大院的粉墙黛瓦隐藏在竹林的尽头隐隐绰绰。清风拂过，遥遥听得一阵乐声自竹林深处传来。苏柳陌神思一阵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启琅镇上。她朔着乐声而去，脚步踏在遍地的落叶之上，发出擦擦的声响。日光被头顶的竹叶筛上一筛，地上尽是点点碎金。一脚深一脚浅，苏柳陌迷迷糊糊地走了不知多久，看见一座简朴凉亭，亭中白纱成帘，随风轻扬，独坐一人，凝神闭目吹着竹笛。
　　苏柳陌知道那人面目生得极美，却是怎么也看不真切。急冲冲越走越近，那人也听得她步步踏碎竹叶，浅笑着笛子离了唇边，说道：“陌儿，什么事耽搁了，怎的才来？”似是等了良久。
　　苏柳陌自然地应道：“娘亲跟爹爹说我这几日老是往外跑，不像个女儿家，所以遣了两个丫鬟看住我。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她走到亭中坐下，一把抓过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人嘴角噙着一丝笑，只是看着她，说：“枉费了我一盏昆仑山万年雪水泡的碧潭流烟。”
　　“都凉了。”苏柳陌说。
　　“那自是等你等得太久了。”他说完，执起竹笛递到唇边，宛如天籁的乐声重又响起。
　　苏柳陌目光落在那人的手指上。深褐的笛身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是惊心动魄的美丽。指尖泛着莹润的光泽，忽左忽右地落在音洞上，她长这么大，只见过一个人的手有这般美，但是到底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妖孽！”突然一声断喝，生生切断了这宁静安详。
　　她吓得心惊肉跳，抬眼看去，一个容貌俊朗的少年手中执三尺长剑，直指向吹笛的人。这人她倒是认得，不是陆白是谁。
　　“小白！”苏柳陌跳起来去拉他，“这位是我的恩人，不仅救了我的性命，还救了我爹娘，你看清楚了再喊打喊杀！”
　　陆白一把推开她：“苏苏，这人吃了你爹娘，吃了你苏家上上下下一百一十八口人，你知不知？居然还想护住他？！”
　　苏柳陌被推倒在地，嗤牙裂齿反驳道：“胡说，我爹娘明明都还在，昨日还罚我在书房跪了半宿！”
　　陆白怒骂：“那是他幻化的妖物，你那苏家大宅里哪里还有活人？！你……你个傻瓜！”
　　那人缓缓放下竹笛，站起来整整袍服，这才说道：“不错，终是被你擦觉了。就算如此，你又能拿我如何？”
　　“我……我杀了你！”陆白执剑向前刺去，剑尖却只进了半寸，却如何都再也动弹不得。
　　“就凭你。”那人嗤笑一声，“还是乖乖也让我吃了吧。你虽然是只雀妖，入口也未必比人肉差。”
　　苏柳陌惊得跌坐地上无法起身，手指着那人，“你……你……你……”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陆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渐渐回转，丢脱剑柄，抓住剑身，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用力刺下。一根血柱从他的胸腔上迸发而出，划出触目的弧线，在亭中的白纱帘子上染出大片猩红。那人颇为得意的哈哈笑着，轻轻侧身让过帘子间漏出的点点血珠。陆白双膝跪地，用手紧紧捂住伤口，仍是有大片粘稠的血从指间咕噜噜流出，不多时地上枯败的竹叶上就聚了一滩。
　　那人手执竹笛从亭中缓缓踱出，绕过地上的血渍，移到陆白的背后。他指尖一弹，陆白胸口上插着的长剑忽然飞出，陆白一声惨叫，血水如喷泉一般四处溅射。那人拿出竹笛，抵住他的天灵盖，右手一拍，笛子呲呲作响，直插入脑。
　　陆白七窍流血，眼眶睁得几乎爆裂。乳白的脑浆顺着笛管慢慢溢出，那人优雅地用指尖拈了一点，放入口中，说道：“甚好。”
　　苏柳陌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喉间吐出一滩苦胆水，心胆俱裂地大喊一声：“小白！”一把抓住方才飞出的长剑，刺向那人。那人不避不让，缓缓转过侧脸看她，这一次，苏柳陌终于看清那张面容。
　　他的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笔力遒劲的墨痕。一双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见底，他轻轻一笑，如万年美玉落于人间一隅，此生再是可遇不可求。
　　是东凌上仙银烙？抑或是元辰仙君暮云落？
　　苏柳陌怔住。
　　“你真要杀我？”他袍袖一展，竹林，古亭，枯叶，长笛，血水统统不见，两人站在沧微元辰天枢殿前，只余了苏柳陌手中血顺利刃的长剑，直直地指着他的喉间。
　　血丝滴落在莹润的白玉地砖上，一颗一颗殷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你是妖怪。”剑尖递进了一寸。
　　“陆白也是妖怪。”他眸中彷如装入了整个东海，水色潋滟，蕴着一股漩涡似的蛊惑，“为什么你可以杀我，我却不可以杀他？”
　　“你杀了我爹娘！”剑尖却停住了。
　　“陌儿，你何时见我杀你爹娘？”他似乎想笑一笑，唇角却未动，眉间漏出一丝凄然。
　　“小白不会骗我。”苏柳陌右臂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剑柄，但是剑尖又进了一寸。
　　他的衣裳不知何时换成了玄紫的颜色，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尖，移到自己的眉心：“难道……我会骗你么？我不是一直护着你，守着你，等着你么？你如若不信我……尽管杀了我吧……”
　　苏柳陌细细地看着他的下颌，他的唇角，他的鼻梁，他的眉峰，还有盛满海水的双目，那里面清冽且明净，明净到近乎哀伤。腕间银铃突然叮叮作响，她双眼一闭，温热的泪珠滴落眼眶，剑尖不再犹豫地刺出：“不管你如何诡辩，我亲眼看见你害人的手段如此残忍！万万不能心软！”
　　那剑尖似乎刺入什么柔软的事物，噗呲一声闷响，苏柳陌胸壑中疼痛蚀骨，似乎心被剜去了一般。
　　她强忍着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刺得更深些。剑尖似乎插入的是自己的额头，而非杀掉陆白的那人，只觉得剧痛难忍，气血翻滚，喉头发甜。恍惚中突然听到一人急急唤道：“柳陌，柳陌。”
　　她睁开双目，看到青鸿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只觉得眉间剧痛，胸壑中空空荡荡，似乎丢了什么一样。
　　青鸿看她神志不清，连忙施了个诀。苏柳陌这才觉得魂魄归位，一颗心在胸腔里开始重新缓缓跳动，她吁了好长一口气，又活过来了。
　　想来刚才不过是一场逼真至极的幻境罢了。
　　青鸿探出手指到她眉间，闭眼捏了诀，过了好一阵才睁开双目说道：“想不到你跟我在这洗髓池中所昭示的一样，此生所困苦的怕也是一个情字。”
　　“什么意思？”苏柳陌自是不懂。
　　“来这洗髓池中，若非精通元辰修炼心法之人，吸入雾气必然被其迷惑心智，误入幻境。而这些幻象，均是根据被迷惑之人亲身经历所化，往往是心底深处最牵挂的事物扭曲而成，让人身在其中难辨真假，自然就会依照本性做出各种判断和行为。你在幻境中的遭遇，具是纠结在一个情字上，抚育之情，手足之情，倾慕之情……柳陌，你尚且年幼，心智纯净无邪，反而更容易做出决断，要是再年长几岁再来过这洗髓池，就很难说了。”
　　苏柳陌似懂非懂，问道：“青鸿哥哥，洗髓池这一关，我算是通过了吗？”
　　青鸿点点头，说：“柳陌，你做得很好。这洗髓池本就要尽毁人心中美好事物，逼你在绝地中遵循自己内心意志做出选择，无非是警示众人只有戒贪，噌，痴，慢，疑，无惑无惧，方才能修得正道。”
　　苏柳陌面上一喜，突然又问：“为什么我杀了那个长得像仙君的妖怪，却觉得自己心口好痛？”
　　“自然是因为你舍不得杀了他罢。”青鸿想起一事：“是了，你的幻境中居然有元辰仙君，似乎有些不妥。”他温润的手掌又覆上苏柳陌的眉间，“还是不要面目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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