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苏柳陌在玉衡殿偏殿中躺到第二日午时才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睛在床榻上躺了半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渐渐回忆其自己本来是看到银烙仙尊，不知怎的被一股怪力摔倒殿前，后来大概是昏厥过去，都不记得了。那如今就应该还在沧微元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还来不来得及参加选拔大会。一思及此事，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正午，不禁心急地坐了起来，一阵头晕。她勉力忍住，大声唤道：“小白，小白！”
　　外面施施然进来一人，正是任灵芝，她不耐烦地说道：“别叫了，你哥哥被关在天权殿中。仙君正在施法，催动天机镜去探查他的真身。”
　　苏柳陌也顾不得她的语气，问道：“什么真身？”
　　任灵芝说：“傻丫头，你不知道吧？你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怪。我们昨天都看到了，他在众目睽睽下变化出妖身。今日仙君要是确认了，肯定一剑就把他劈了。”说完，幸灾乐祸地等她的反应。
　　苏柳陌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鞋子也顾不得穿上，一边往屋外跑去，一边说着：“天权殿在哪里？快带我去！小白怎么可能是妖怪，你们一定搞错了。”
　　任灵芝也不去拉她，任由她跑去，反而笑道：“天权殿岂是你去得了的？还是省省力气吧。”
　　苏柳陌也不搭理她，刚跑到门口，门外青鸿端了吃食，正掀了帘子进来，同她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食盒也没拿住，丢了一地。本来她一天未进食，体弱气短，眼前一黑就要摔倒，青鸿一把扶住，也管不得地上的汤水，问道：“这么急要跑去哪里？”
　　苏柳陌一看是青鸿，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哭道：“我听灵芝姐姐说，元辰仙君要用什么镜子去探小白的真身，说他……说他是个妖怪。小白怎么可能是个妖怪嘛！”说完，又想起陆白古怪的来历，抽了下鼻子，说道：“就算是个妖怪，他单纯憨直，也没害过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
　　青鸿扶她到屋内桌边坐下，吩咐任灵芝去重新取些吃食来，这才说：“仙君没有说要杀他。只是因为昨日妖帝重无邪要用他交换宸溪公主，说他是只雀妖，所以仙君才要探查一番。”接着，青鸿将昨日天枢峰上发生的事情尽量详尽地给她说了一遍。
　　苏柳陌这才收了泪水，双眼怔怔无神，默了半晌才说：“这样说来，我错过了元辰的弟子选拔大会，白白得了仙君十年修为，而小白，也真的是妖怪了？”
　　青鸿点点头：“小白他……即使不是妖怪，也绝非常人。”他柔声安慰道：“我知道小白肯定不是坏人，还好仙君昨日如此果决，要不他就被换给妖帝重无邪了。如今只要小白不曾害过人，也不会再害人，就算他是妖，仙君也不会伤他半分。你就安心修养两日，等伤好了，看仙君如何安排。”
　　苏柳陌连连点头，心中担忧去了大半，对暮云落的崇敬感激之情顿生万丈，说道：“仙君必定是神仙里最好看的，也是心肠最好的了。”心念一起，正打算问元辰仙君是不是就是银烙仙尊，突然又想到青鸿也不一定知道，还是自己当面确认比较妥当，万一仙君因为什么缘由并不想别人知道这其中的秘密，那就更不可以随便询问了。忍住到了嘴边的疑问，又说：“青鸿哥哥，我还能见到仙君吗？”
　　青鸿答：“仙君吩咐说如果你醒来就去知会他一声，想是打算来看看你的。”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青鸿哥哥，你现在可不可以带我去天权殿？”
　　青鸿面露难色：“不行。天权殿是元辰供奉上古神器的大殿，就算是本门弟子也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肯定是不行的了。”
　　苏柳陌心里知道大约是不行的，只是做最后的努力，听到青鸿如此回答，自然是面色一黯。她叹息一声，说：“就算小白是只雀妖，他还是我最喜欢的哥哥，永远都是。”
　　两人正说着，任灵芝端了食盒进来，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吃吧。”
　　苏柳陌盯了她一眼，也不着恼，谢了一声。这才打开食盒，一样样往桌上拿着。三碟素淡的小菜，配上白米饭，她已经饥肠辘辘，吃得甚香。青鸿不停地叮嘱她吃慢些，又倒来茶水备着。任灵芝看得心头大大的不乐意，一言不发掀开门帘御剑而去。青鸿也不管她，只陪苏柳陌说着话儿。倒是苏柳陌觉得有些不妥，忙中抽空腾出嘴来问道：“灵芝姐姐似乎生气了，你不去跟去看看？”
　　青鸿一笑：“她时常这样，有些小脾气，你也不用太在意。过些时候哄哄就好了，现在不用管她。”
　　“为什么灵芝姐姐不喜欢我，一看见我就不高兴？”苏柳陌口齿不清地问。
　　青鸿看她发髻也松了，锦带也歪了，塞了一嘴鼓鼓囊囊的米饭，不忍好笑地拍拍她的头：“你还小，不懂。”
　　苏柳陌尚有疑惑，但无暇顾及，继续跟碗中的白米饭战斗。
　　青鸿看她吃得起劲，说道：“我先去通知师父你醒转了，完了就过来陪你。这里你不熟悉，不要到处乱走，如果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苏柳陌乖乖点点头。
　　………………
　　那天权殿中正到了紧要时刻。
　　一只霜白大茧立在殿中的八卦阵中央，其上悬着一把古朴无华的铜镜。有橙色光华自镜中缓缓流出，一丝一丝将茧子层层包裹。
　　暮云落立于坤位，眼眸微阖，双手捏诀。右手执于胸前，左手微垂，一缕纯白近乎透明的仙力随着左手尾指倾泻而出，沿着地面流淌，依次点亮坤，震，离，兑，乾，巽，坎，艮八方上的阴阳符，随即八方仙力腾空而起，射向八卦正中悬浮的铜镜。包裹在大茧的橙色光华顷刻间转为金色，渐渐收缩成束，一条条紧紧地勒在茧子上。
　　殿中还立着风清游，莫严和向婉三人，虽然没有施法，但是身侧均是已祭出佩剑。一长两短，一紫两蓝，剑尖指地，倒悬于三人身侧。
　　暮云落右手换了一诀，指尖一弹，那金色光束似乎大大发力，次第收紧。茧子也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断断续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不过小半柱香时间，突然一阵哗啦巨响，大茧的外壳竟是碎成了手掌大小的块状，纷纷落下，摔在白玉地砖上，四散开来。
　　暮云落立刻撤去金色光华，茧中之人兀自还在蜷着身子沉睡，自然没有伤到分毫。铜镜中又探出橙色光华，如水幕一般展出一丈来宽的扇形，缓缓地扫过陆白数遍。暮云落双手放于颌下，合并结诀，指间纯白仙力四射，额上也渗出一层细汗。
　　殿外数十弟子执剑而立，见殿中光华时涨时歇，甚为紧张。远远一人御剑而来，走得近了，看到是伺严莫严门下的弟子青鸿，笑着低声招呼一声。
　　“周游师兄，仙君还未结束？”青鸿低低问。
　　被唤作周游的人正是风清游门下的大弟子，向来为人温厚，他点一点头，说道：“催动天机镜本就不易，何况还先得破了那个不知什么东西变成的茧子。”
　　“那我且在这里等一等罢了。有点事要知会师父，看他如何安排。”
　　青城点点头，不再言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橙色夹杂着纯白的光华从殿门中迸发而出，晃得众人不得不闭了眼睛，此后万物俱静。片刻，殿门缓缓打开，暮云落一身白衣胜雪，黑发如瀑，背身立于殿中，看不出面容。风清游出殿来唤周游，吩咐其众弟子皆可散了，陆白则送回清晓洞中，然后又匆匆回到殿中。
　　青鸿只来得及再门外说了一声：“禀告师父，昨日那小女娃已经醒了。”
　　莫严答了一声，他就退下了。
　　………………
　　天权殿中风清游，莫严与向婉三人均关切地看着暮云落。
　　方才施法到尾声，陆白的一世命数始末尽数收于天机镜中。想不到他突然醒来，本来也不妨，却是不知为何他毫无妖力灵运，竟可以凭空跃起，抓住天机镜用尽全力向莫严掷来。
　　陆白这一抓，只觉被人当头棒打，右臂更是如剜骨剔肉般剧痛，强忍着掷出抓住的物什，眼前一黑，又直直昏厥过去。
　　而那天机镜本是神器，并不用担心有何损伤，只许格挡即可，可是这镜中倾注了元辰仙君至纯的仙力，扑面而来已是雷霆万钧之势。变故突然，暮云落怕莫严抵挡不过，来不及收诀就使了墨辞来助，莫严倒是安然无恙，反而是暮云落被自己的仙力反噬，闷哼了一声。
　　暮云落淡淡说道：“无妨，不用担心。”
　　向婉说：“仙君不如先闭关疗伤，不可强撑。”
　　风清游知他修为深厚，倒也不至于受紧要的伤，倒是说：“这少年着实古怪得很。莫非是因为食了九转露的缘故？”
　　暮云落摇头道：“方才镜中未曾看到他有这样的际遇，他也并非雀妖。”
　　“那他是……”莫严问道。
　　“原身是一只山野间散落妖气所聚成的魍魉。”
　　“魍魉？”风清游沉吟片刻：“魍魉这种妖物，无魂无魄，纵然是存于世间千年也不过混混霍霍，很难修炼出神识。我所知的唯一个原身是魍魉的妖邪就是……”
　　“重无邪。”暮云落说道，“妖族至尊重无邪，他的原身就是一只魍魉。所以这人必定与他有莫大关系。”
　　风清游惊道：“难道这个少年也是已结出了魂魄？岂不是也是万年之寿了？”
　　暮云落否道：“那倒不是，不知怎地它寻得一个生来就魂魄不全的婴孩，补全了不足的部分，与这孩子同生共长了十来年，直到两年多前遇到那个小女娃，才真正占据了这个身体。”
　　莫严道：“那也是害人性命，仙君可有什么法子除了它，换这人一个清净。”
　　暮云落叹口气：“它所寄生之人生来就是痴儿，不禁神志不清，连基本的吃喝拉撒也无法顺利完成。如果离了这只魍魉，他已经死在襁褓之中。我们现今将妖物从他身上驱离，等于直接害了一条性命。”
　　“这……”风清游说：“如今该怎么办？不能杀它，也不能让它拜入元辰门下，如果放了他……”
　　莫严问：“也不知重无邪为何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来寻它？”
　　“镜中不知为何无法探到他的命数。”暮云落说：“我只能浅浅地看到过往。他确实从未害过人，甚至连害人之心也未曾有过。”他只看这只魍魉的一颗赤诚之心，全都系在名叫苏柳陌的那个小女娃身上。
　　风清游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缓缓说道：“不如放了他。既然重无邪费了那么大心思来换他，定然不会伤害他。将他困在元辰，也不是长久之策。”
　　一直沉默不语的向婉这才开口道：“重无邪明明可以在启琅镇就捉了他，为何要拖到元辰来换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我们不知晓。我们先囚了他，等到理清头绪了再说放与不放的事。”
　　暮云落点头道：“我也觉得蹊跷。等过了今日拜师礼制后，我们再详议。”他眼眸中微动，扫了三人一圈，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我倒有一事，需要三位留意门下的弟子。”
　　三人看他说得慎重，均敛眉细听。
　　“沧微元辰的弟子中必然有妖族细作混入。也不知是如何掩盖得了妖气，混入元辰，但肯定已经隐藏了数年。此前天权殿中发生盗取天机镜的事件，还有此次的妖族攻入沧微，此人都脱不了干系。”
　　三人一时怔住，只有向婉说：“会不会是被妖族迷惑的人族，并非妖物，所以才能拜入元辰？”
　　暮云落点点头：“也是有可能。但是此人的手段如此高明，功力必定也不弱。他能隐姓埋名在元辰任一个普通弟子，也不容易。你们多留意就是。”
　　三人点头。暮云落眸光深敛，扫了向婉一眼，默然片刻才又说道：“向婉，你心细如发，观察入微，以后与同门中弟子多多会面，看看有何不妥之处。”
　　向婉垂首应了。
　　这是一个弟子殿门外通报拜师的礼制仪式还有半个时辰就正式开始了。想是那周游担心三人议事误了时辰，特意遣人来通报。
　　风清游应了，本是退了来人。又被暮云落叫住，吩咐道：“让昨日受伤的小女娃也去天枢殿中候着。”
　　那弟子应了，御剑而去。
　　暮云落说道：“清游，那小女娃已经受了我十年修为，以后修习也大有助力。我看她仙缘深厚，资质尚佳，今日就让她去洗髓池中辩了心智，若无邪念就拜入你门下做关门弟子，可好？”
　　昨日洗髓池一关，风清游心中本有了其他人选，但是想想苏柳陌也不错，就点点头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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