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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幻象的意义
我最终没有拨打那个电话号码，也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这年年底，我回了趟国。这次沈译没有跟着来，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我回了趟北海。外祖父母看上去老了很多。时间飞逝，曾经那个以为自己年纪还小的姑娘现在也二十六了。老人问起我的人生大事，我说谈了个男朋友，是在帝都的同学。对，高中和大学都同校。现在他外派在慕城，我也在慕城，真的很巧。
在北海将近一周的时间，我见的所有人都关心着这个问题：我有没有男朋友。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学业如何，似乎所有人都刻意忽略了我在读博这个事实。在知道了沈译的基本条件后，他们似乎提不出什么难堪的问题了，只是问，为什么沈译这次没和我一同回来？
我便说，他在忙工作呢。他们很容易地认可了这个答案，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大概是因为他们中间从没有人问过我，以后工作有什么计划吧。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女性到了二十五岁以后，评价她人生是否美满的标准只剩下婆家、丈夫和孩子。
我没有告诉他们沈译初中也和我同校，实际上我几乎向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完全没有必要再提，我对自己说。但我总感觉心里压着一口气。
在北海的最后一天，我去看望了张女士，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我和她的年龄差正在一年一年地缩小。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比她老，比她难看。那一天并不太远了。
也许，在容颜正好的时候死掉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正因为遗憾，所以还能拥有无限种灿烂的可能。可若是给了人实践的机会，说不定大家会发现事实并没有那么好，手穿过灿烂的可能抓住的不过是现实的臭泥。
我在她的墓碑前站了很久。我想和她说沈译的事，想问她我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不想打扰她，而且我在潜意识里总觉得沈译就在附近。一旦我说出来，他就总有办法知道。只有待在我脑子里的东西才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我在新年前回到慕城，和沈译一起去维也纳跨了年。在他身边，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又重新绷紧了。
如果没有疫情和沈译那个心血来潮的想法，说不定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
三月份，我们取消了所有的外出安排，在家里老老实实地蹲了三十一天。接下来是四月份、五月份、六月份。实验室不得不执行严格的防疫要求。本科生的一些练习性质的实验挪到了线上，每个博士生都分到了一块录制内容。对了，我们还要给那些愚蠢的本科生批改线上作业（以前也有，但没这么多）。
夏天的时候，沈译突然对我说，等我博士毕业我们就结婚吧。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与他十年前在KTV说“祝梁婧生日快乐”时的语气一模一样。我还没有回应，但他脸上已经带上了胜利者的微笑，似乎已料定我会同过去的那么多次一样顺从他的决议。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沈译一开始以为我是感动的，想过来拥抱住我。但我一把将他推开，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他还不能立刻闯进来，让我获得了一点安全感。我坐在马桶盖上抱着一卷纸抽抽嗒嗒地哭，到后来哭不动，只是盯着浴缸发呆。有那么一刻，我想放水把自己给淹死。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异议。在所有人眼中，我们相识多年，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看都挑不出毛病。在他们看来，我真的找不到比沈译更好的人了。
我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但觉得自己就要喘不上来气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但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甘心读了二十年书到头来却被人以婚姻为标准评头论足，我不甘心我明明读着一流的大学却被人刻意忽略，我不甘心此后永远被看作谁的女儿、谁的妻子。
沈译找到钥匙，打开了门。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精神又紧绷起来。我已疲惫于此。
我告诉他，我不同意。没有为什么。
沈译沉默片刻，问我，是因为徐子清吗？
我听到这个名字困惑至极，直到他拿出一个夹子。我跳过去抢那个夹子，但他举起手，冷漠地看着我，神情令我感到陌生。他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进洗手池、打开水龙头。我看着纸上的字迹被水模糊掉，跌坐在地上。
那是高中时徐子清给我传的纸条，绝大部分都是解题步骤，只有一封是临别信。我将它们都存在一个夹子里，用透明胶带封好口。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它的存在了，我都不知道沈译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纸是被水泡烂的，不是其他液体，所以还能被归在纸类垃圾中。我过了很久从地上爬起来，将那一团纸浆一样的东西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感到被人用刀狠狠剜去了一块心脏。
我早说过，对于我而言，徐子清的象征意义可能要更重要一点。他本人早就结婚生子，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他的生活与我的只有短暂的交汇，而后再无可能。我搞不懂为什么沈译总是执着于此。
但我在把那一团纸浆扔掉时突然意识到，其实沈译没有错。我一直以来爱的都是那个意气风发、一尘不染的少年徐子清，一个幻象。我一直以来想回到的都是那段与妈妈相依为命的时光，我一直以来都渴望一个不会伤害我的家。
我知道过去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好，但总是忍不住去幻想。久而久之，幻想盖过了现实，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自欺欺人了。
我没有冲沈译发火，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他或者举着刀子要和他同归于尽。我表现得很平静，就好像我这些年的棱角都被他磨没了，就好像我扔掉的是一团毫无意义的废纸。
只是自那天以后，我开始频繁地失眠。我感到莫名地焦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少有的睡梦中，我总是能看到张女士的脸，我的中学时代，徐子清的背影。有一天我梦到了初中时与沈译同桌的日子，梦到他带着身边所有的人嘲笑我，梦到他将我摁在学校的红砖墙上为所欲为。
我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到了沈译近在咫尺的脸。我吓坏了，跳下床，披上外套什么东西也没拿惊慌失措地逃走。
我坐在伊萨河边的长椅上度过了后半夜，被巡警叫醒，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我打起精神告诉他们，我只是晚上睡不着觉出来散步，不小心睡着了。我就住在附近，据说赤脚散步有助于身体健康。
他们将我放走了，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出门找我的沈译。他冲过来抱住我，对我说，和我回家，好不好。我的身体抖个不停，但我没法对他说不。
在那之后，沈译半强制地将我送去了心理医生那里。大概他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我等待着被他扔掉。
心理医生并没有对我的“不正常”感到奇怪，她对我说自从疫情开始以来，患者的数量越来越多。也许吧。但我觉得那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给我开了药，让我每周去她那里进行一次咨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算是按时博士毕业了，只是分数不太理想。线下的毕业典礼取消了，这下没法发朋友圈了。
沈译的外派工作要到期了，正好我也要毕业了，只是还有些收尾工作。原本一切都很圆满，但我不打算继续配合他的完美游戏。
那段时间我的体重掉得厉害，就连沈译也没法昧着良心说我没事。我过得昼夜颠倒，有一次白天醒过来，听到沈译在客厅和别人打电话。我听了一会，发现他在向对方请教怎么哄女朋友，又听了一会，我察觉出来一丝不对劲。我走出去拿过来他的手机，看到了屏幕上是嬛嬛的微信头像。我都不知道他还有她的好友。
我拿过来手机的时候，嬛嬛还在电话那头讲话。
“……她和徐子清就算有什么也早是过去式了。梁婧这个人比较迟钝。她就是这样的，不太考虑身边人的感受。你得哄着她，别往心里去。”
我将沈译的手机扔进了鱼缸，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回房间去继续睡觉。
我没有删掉嬛嬛的微信，没有做任何事来表达我的情绪。实际上我并不怎么生气，在和沈译相处了这么多年后，能牵动我情绪的事已经非常少了，其中大多数都不是沈译能完全掌控的。
我不是一个擅长玩心眼儿的人，也懒得和别人说话，但这样的固有印象也不是全无好处。就像当年我策划从帝都逃回北海一样，我开始策划起自己的第二次逃跑。
我早就关注过自己之后的去处，这一点沈译知道。他支持我回国，也默认我会按照他的想法做，毕竟我在过去一直都在退让。
鉴于我有过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冒出来一两个，沈译没注意到这其中掺着一两个真的非常正常。比如我想去南极旅游，想去仁爱之家做义工，想去北欧隐居，想重新读个本科。我时常异想天开，但通常都只是想想。沈译早就习惯了。
我先是删掉了存在自己苹果设备上的学校账户密码，理由是不想在家里办公。在办公室就我一个人的时候准备申请信。我用学校办公室的电脑登陆学校邮箱，给几所专业对口的学校发了申请材料。除了我以外，只有我的老板和学生办公室的人知道这件事。老板得给我写推荐信，学生办公室负责开证明。这两边都和沈译没什么牵扯。
视频面试前，我在实验楼里随便找了间空教室。楼里空教室多的是。
在面试通过后，我又去领事馆递签。我的护照消失了一阵子，但沈译没注意到。他总会把护照放在固定的地方，但我不会。在去北欧旅游之前，我为了找护照把家里翻了个底掉，最后在国庆节背过的那个包里找到了。
事情到这里一切顺利，我终于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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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4】幻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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