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上公务妖

　　我作为离境之神的日子其实很短暂，就连轮回都是个短命鬼，像是逃不开的宿命。

　　诸神与凡人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所处维度不同，对自然的认识也不同。神只是个尊称，说到底，我们本质还是人，只不过是看透生死的人——没有底线，也没有上限。

　　一笑泯恩仇，在现实当中很少见，要不然怎么会成为典范？我不具备这种高等级觉悟，更不打算学习此类弯弯绕的宽容。

　　绝大多数时候，因为潜在优越感，所以“懒得”计较。我一开始没打算报复狐相白，因为之于离境真神，我看他与凡人无异，就是个蚂蚁。

　　蚂蚁他懂个屁，我能同他计较吗？

　　可现在，他和我一样，同为离境之神，啧啧，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起我被害的过程，一如我的性格，简单直接，毫无拖泥带水。我被流氓性骚扰，流氓却非说是我勾引在先，闹到双方师长出面，却没人问我意见，双方一商量，竟要我嫁给臭流氓，息事宁人。

　　臭流氓就是狐相白，东华帝君就是那个和稀泥的调停人，而紫薇大帝，是从不关心我半分的师父。

　　那时，我只是芸芸众神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没有任何辩驳的权利，我能做的，只有跳入轮回大劫。

　　我降生在一个大雨天，不知为何爬到紫薇宫阙之中，找了个暖和地方继续睡觉。然后，紫薇大帝来了，那是他的书房，水墨香味浅淡安详，他看见了我，却没有撵我出去，就好似房里多了一件摆设，无关紧要。

　　从此，我就在星垣里住了下来，既不知所起，也不知所往，日子如大罗金阙外的瀑布，哗啦啦地就没了。我学别人喊紫薇大帝师父，他没反应，喊他大帝，更没反应。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去外面玩儿，学了新外号，回来喊他冰块脸，不过这个称呼只喊了一次。

　　因为他抬头，面无表情地说：“滚。”

　　然后我就老老实实地滚了，离开紫薇星垣，随便找了个栖身的山洞。但是我没饭吃，所以一日三餐，还是准点儿去星垣报道。每天早早去等饭吃，吃完一天的饭，晚上再回我的洞。

　　紫薇星垣与我住的地方，隔着清凉震旦，每天都要路过，可有一次，我病了三天，三天没吃饭，踩上云头昏昏然，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摔在了清凉湖里，打断了旁人的宴会。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揍了一顿……

　　打我的就是以狐相白为首的流氓团体，现如今五台山的大爷们。所以说，没素质的神，比人可怕多了，我带着伤爬到大罗金阙，正赶上紫薇大帝从外面回来，看我惨兮兮的模样，他皱眉，问清缘由，却只不咸不淡地道一句：“绕道走。”

　　自称师姐的桃镜神女，将我背回星垣好生照料，没过一个月，我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吃货，活跃于紫薇星垣大大小小的厨房。

　　桃镜姐姐是个顶温柔的人，她给我起名叫七巧，教我认识周围的一切。跟着她，我才懵懵懂懂开化，通晓感情为何物。我第一样学会的，就是那份凉白开似的温柔，恬淡简洁，永远都不会腻。她喜欢于无人处，独自翩翩起舞，我便寻了琴，为她伴奏。

　　紫薇大帝闲暇时，偶尔会抚琴，我看过，便学会了。

　　八月十五，恰逢月圆花好，良辰美景难辜负，但紫薇星垣却是个极安静的地方，紫薇大帝冷，不喜欢闹腾，桃镜姐姐只能带我溜出星垣，找个无人地方，自娱自乐。

　　但那天，我俩都颇倒霉，我们光记得躲开冰块脸紫薇大帝，却不知道隔壁清凉震旦大开宴席，广邀八方神尊，正同贺月圆。

　　山间湖泉溅落，扬起轻细的水雾，皓辉撒银，空明流光，气氛微微凉。桃镜姐姐穿着朱红色舞衣，跳得开心，她跳累了，靠着我坐下，红唇轻启，亲了我一口，软软的，像是木樨糖糕，让人心神安宁，莫名有安全感。

　　“小七巧，你弹个凝神的曲子吧，我好累啊。”桃镜姐姐是个普通的学徒，每天有无数的杂役等着她去做，她总是喊累。

　　我总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干活，但后来才明白，我大概是流浪猫般的存在，只要有口吃的就满足了，而桃镜姐姐却要求学，她绞着我的头发，疲惫道：“做神真累，我想回到最初的净土，无忧无虑。”

　　“好。”我敛眸，手抚琴弦，循着心里的安宁声音，拨动丝音。

　　琴声一起，万物皆震，湖面原本雾白浩渺，却渐渐清透，水阔清风起，夜蓝色的湖泊倒映着繁星点点，如梦似幻，叫人沉迷。

　　不知何时，桃镜姐姐离开了我，身边凉风习习，再无温暖。待我回神，却见小湖四周站满了人，而我身边，只余一袭红衣。

　　他们的神色充满惊艳，我回首向后看去，却只见一株高大的古桃树，枝条柔曼，桃花烂漫，纷纷如雨下。梦幻的桃花粉倒映在墨蓝色的湖水中，安静里透着震撼的力量。

　　花树氤氲着柔和的圣光，我抚上树干，瞬间落泪，仿佛有无尽的哀伤与慈悲袭来，我仍旧不知此情从何而起，也不知它将要去向何方。

　　紫薇大帝走过来，同我站在树下，眼神温和，他摸了摸我的头，道：“她已归于净土极乐，真好。”

　　他个冰块脸难得融化一次，可惜桃镜姐姐却没看到这稀罕景象，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何消失，也不懂净土极乐。后来才知道，我的琴，实现了她的愿望，拨动了自然的心弦，让她归于安宁。

　　神也会死，我们和人一样，有开始就有终点。只不过，我们轻易找不到终点，既幸运又悲哀。紫薇大帝说，万物的极乐净土，是自然混沌，而我的琴声，能与混沌同歌，与自然共振一脉，恰逢皎月圆满，生命之火如花怒放，然后在燃烧中回到终点。

　　湖墨兰色，桃花绚烂，我一身白衣站在树下，心绪虚空，不知悲喜。

　　狐相白说，他就是此刻爱上我，在刹那心动，不能自已，仿佛灵魂被夺走，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瞬，我夺走的，又何止狐相白一人的心，他就是臭不要脸，仗势欺人，将别人都打个半死，却声称这是：公平竞争。

　　那时，我生在离境，尚只十七年，年幼如微尘，什么都不懂，他拿木樨糖糕来，我就傻傻地吃，根本不做细想。以至于后来，公开判罚之时，狐相白说我吃掉了他全部身家，我竟无言以对。

　　我根本不知道，狐相白绞干了离境蜜泉百年储量，只为做成的木樨糖糕不伤牙齿。一个破糕竟成了贵重物品，竟要我嫁他为妻来偿还，他霸道得毫无天理，但偏偏无人能管，让我没处说理，只好跳入轮回大劫，以证清白。

　　他狐相白，简直是离境毒瘤。

　　此时此刻，他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活得光鲜滋润，本宝宝的心，刹那失衡。

　　大殿依旧空旷，狐相白笑意盎然，俯身喊我：“小七巧。”

　　他仍旧一副无赖样子，我低眸，略酝酿情绪，顺势被他拥进怀里，纤纤玉指轻轻攥住他的衣襟，却不敢用力，只中指微微勾起，若即若离，仿佛情难自禁，又不得不忍。

　　恰如清纯少女，春心初动，羞涩得紧。

　　他的胸膛很宽，也很暖，惯是骚狐狸的兰香幽幽，惹得“人家”泪水滚落，醉人梨花带雨，我低声撒娇，似怨似嗔，道一声：“你怎么总不来……”

　　殿内烛火跳动，破碎的蓝色结界渐渐弥合，狐相白果然上当了，激动地抱紧我，“七巧，对不起，我太笨了，总是找不到，找到了却又欺负你，都是我混账。”

　　我看到地上的黑影扯开大大的奸笑，但面上却愈发温和起来，好像一只小白兔，温温柔柔地很无害，低声地呜咽，一如从前被他欺负，我不会反驳，只会呆呆地哭。

　　“别哭，你哭得我心疼。”

　　狐相白哄着，为我擦去眼角泪水，我心下一动，心道时机正好，在他伸手碰到脸的时候，猛地后退一步，打开那只狐狸爪，然后哭得越发厉害，闹成个蛮不讲理的样子，一边哭一边骂他。

　　“为什么不救我，我都求你了，我当时那么疼，可都比不过心里难受，好像被谁拿刀剁了个稀巴烂，你根本不喜欢我，就是把我当个猫猫狗狗养。”

　　“怎么会！”狐相白急了，“我以为你戴着玉佩，又是装乖哄骗我呢……”

　　“我什么时候装乖哄过你，你就爱倒打一耙！”

　　“好好好，都是我坏，我记性差，还总爱幻想。”

　　不知为何，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很容易不淡定的神，经常急得抓耳挠腮，十分烦人。我踏出结界，抓起供台上的蜡烛砸向他，哭得伤心，“我不要你了。”

　　这一招欲拒还迎，狐相白没有扛得住，他追出了结界，变成个凡人，抓着我的手，上当上得彻底，“不要也不行，就赖上你了！”

　　好啊，赖上啊，那就叫你尝尝赖上一个无心之神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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