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先生教得好

　　第二十五堂

　　我醒得很早，实在是心思沉重。
　　彩绣进来时瞧着我那对肿得像俩鹌鹑蛋的眼睛直抽气，脸上甚至依旧挂了泪渍。
　　我不知道与宋辰时摊牌后他会如何应对，昨夜，他道了句好好休息便抽身逃走了。
　　他也没想到我竟还防备着吧。
　　我勉强喝了碗粥，彩绣见我疲惫无余又油盐不进，吵嚷着要去喊大夫来看看。
　　我把她向我娘告密的事情全部抖出，不明喜怒地看着她。
　　她果然自觉了许多。
　　半晌，她歪着脑门道：“莫不是相思成疾？”
　　我真想拧断她的脖子。

　　关于郑邦来关府提亲的事，我与郑承之都心照不宣，再谈也无甚意思，再相见时笑笑了了，这场荒诞的闹剧也就算过去了。
　　郑承之从年前就吵嚷着要我们仨一起来百味鸡吃一顿，没别的事，就是聊聊，增进一下彼此距离。
　　这日，终于都有空了。然而……

　　拼桌？！
　　郑承之瞪着小二，揉了揉耳朵，望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看得那小二肩膀都抖了两抖。
　　“我死心塌地地从去年年底等到大年初二……你现在叫我拼桌？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不行！小爷一定要包间！一定要！”
　　郑承之指着掌柜的脸看着我，音量丝毫不减：“他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朝廷五品太史令！五品！二十五岁年轻有为的太史令！他竟然叫我和别人拼桌？！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要不要脸了？”
　　宋辰时不甚在乎他，倒是朝我望过来了几眼。身边旁侧有人擦肩而过，他长臂从我身后绕住了我的腰，手掌贴上了我大腿边侧……的钱袋。
　　我心中疙瘩太多，不敢与他对视，下巴快搁上锁骨了，他却浑然像个没事人似的……我往后小半步挣脱了他。
　　宋辰时收回手，又瞟向四周，我偷偷抬头看他，神情偏淡漠，仿佛拼桌一事根本就事不关己。而郑承之依旧喋喋不休地与刚上来的老掌柜周旋挤兑。
　　郑承之声音很大，已经吸引了大堂许多目光，我垂着首背对大堂，郑承之脸上许是也挂不住，他终是小了声音，对掌柜的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拼桌！”
　　“那去别的地方吧。”宋辰时自刚才到现在一直冷眼对待，清冷淡淡的语气说走就走。
　　掌柜听了，喘口气正要说话留客，郑承之食指指地，大喊大叫：“那不行！我一定要在这吃！一定要包间！自己的！”
　　边说还边跺脚，幸亏他这会不是奶声奶气的，真怕他下一秒就撒泼抱着二楼楼玄处的顶梁红柱玩心跳。他一身红，指不定还与红柱挺契合……
　　他这么个闹法，宋辰时面色冷冽地揉着眉心，我鼓了鼓脸颊，有点头疼。

　　自从今早宋辰时见到好兄弟，拍拍他的肩，站在我家门口，俨然一副男主人做派地对他说：“怎么不进来坐？站在门口多生疏见外。”
　　他就一路怨念到现在了……终于爆发了。
　　看来，寻常的小事还不能忍，一定要说发作就发作；憋成他那样子，真挺丢人的……
　　这时候，就在我们站定处对面的包间门被大力地一把打开，小门板在掌柜的惊恐的目光中摇摇颤颤。
　　“哎哟，小姑娘——小力些！这可是真红木打制的！没掺半点泥浆！”
　　穆瑜今天一身红，穿得应时，腰间系了条宝蓝色锦纹腰带顺利压住了喜气，长发如瀑，脸颊有暖炉烘得粉粉的，不知年岁的还以为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不，还是十八岁吧，年龄比我还小我会膈应的。
　　穆瑜完全没有被人夸“小姑娘”的娇羞感。眼神一个飞刀瞥过去，掌柜的冷汗都给逼了出来。
　　“吃鸡的店里装修用红木，做鸡做傻了吧？”
　　穆瑜接我接得稳当，当了次传音筒，一举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
　　掌柜的看我和宋辰时是一伙的，这下又往穆瑜身上扑，眼见着赶巧，忙起身撮合。
　　适才大喊大闹着“拆了你这破地方小爷我也不拼桌”见到穆瑜出门忽然嘴也不喊了，袖也不拂了，脸色也不夸张了，腰板儿都挺直了，正儿八经的，和宋辰时站在一块儿……就是嘴张得有点大。
　　我坦言问：“穆瑜，你里头还有位子吗？我这有个巨婴，硬要吃百味鸡，可是已经没位子了，在大堂闹了许久了，挺遭面子你知道嘛……”我指指郑承之。
　　“三个人？有啊！”穆瑜看了眼宋辰时与郑承之，“里面就我和另外一个人，还能坐下四个呢。”
　　见我眼神不正常，她补充：“是女的，人家女扮男装的。”
　　我手里捏着腰间坠玉，眼角微眯，撇嘴嘲讽，“怎么尽是女的呀……”
　　“嘿！你个……”
　　我俩正相见甚欢，在一侧吹冷风的宋辰时不高兴了。
　　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捞着我的衣服领子，板着脸，沉着声，吐了四个字：“远点，晦气。”
　　郑承之好说话地扯着穆瑜要进去，我挣脱郑承之不行，他却低下头来在我耳畔轻轻呵了一口气……我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眉头紧锁，愠怒道：“你别阴阳怪气的行不行？”
　　宋辰时放开了我的衣领，我跟着穆瑜往隔间里走。

　　包间内靠里两角都点了中号暖炉，桌子朝东摆了一束梅花束。
　　桌上已经上了几样小菜：原汁百味鸡一整只，半只腐乳蒸鸡，一叠油焖大虾，还有一盘翠绿的炒菜豆，一叠香菇青菜。
　　两个女生吃这么多？
　　穆瑜招呼着我们坐下，脸色不自然，美其名曰：“慢慢吃，是事物总会吃完的。”
　　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坐在最里边，一身霜白，长发有一根黑丝带系着，见我们进来，就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没说话，只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菜豆。
　　感情这些鸡都是穆瑜打算一个人吃完的吧？
　　我给郑承之使眼色踩靴子，他心领神会，喊来掌柜的加了一整只百味鸡。
　　我面无表情地吐了吐舌头。
　　他朝掌柜的背影喊：“加点辣！”
　　六个人的座位，是按照：不认识、穆瑜、郑承之一排，宋辰时和我一排坐的。
　　郑承之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我想与宋辰时中间隔开一个位子坐，却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糟了他的面子。
　　我刚想搡宋辰时，问问这次是不是他精心安排的，因为他之前就和穆瑜与郑承之双方提过见一面的事情。不过想想也不对，这不还有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嘛。
　　我胳膊还没搡到宋辰时，穆瑜就已经和郑承之浅浅地聊开了。
　　宋辰时抬头看了眼对头闷头吃菜的人，说道：“穆姑娘，介绍一下吧。”
　　穆瑜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支着脸，“你不连名带姓地叫我？”
　　“那样我就像对着只硕大的木鱼讲话，”他提筷夹了只鸡翅到我碗里，“我没出家人的命，也不想往那条道上走。”
　　穆瑜不知如何接嘴，我把宋辰时给我的那根全翅夹到了她碗里表示安抚。
　　倒是那位女扮男装相的姑娘擦嘴说话了。
　　“出家人清心寡欲，超脱世俗纷扰，四大皆空，是为一生所求。佛能允以生命重生，能饶恕一切罪恶之人……”她轻轻抬眼，巧嫣杏眼轮廓微深，眼角微翘，清丽脱俗，“佛法包罗万象，又能修身养性，公子为何如此不喜出家之人？”
　　宋辰时给的答案这就非常的通俗接地气。
　　他正色她，伸出一根食指，朝右直指我的脸：“她要给我生儿子，生满两个，最好三个……完了我还想要个女儿。所以……我与佛法无缘。”
　　三个儿子，完了你还想要个女儿？
　　你不是怕女儿长大了要被拱吗你还想要个女儿！
　　我敲敲筷子，碗瓷碰撞声略微刺耳。“还要不要脸了？”
　　他轻率地挑了挑眉，我抢言：“你不要我还要成吗？”
　　他刚执起的筷子一搁下，冷然道：“你说什么？”
　　我嗤笑，算是与他杠上了，开始正面交锋。我张嘴尽往他自尊心上喷毒：“你一书院先生理想那么伟大？养活自己都够呛吧。也不怕人笑话，天天脑子里装着本□□。”
　　他沉下脸，周身都散发着阴鹜的气息，低声：“我又不是一辈子就当书院先生了……”
　　反正就算你以后都闲在家里，你爹你哥你姑奶奶年年都捧着元宝送给你。
　　我“哦”了一下，扇他一耳光再喂粒蜜枣：“挺有骨气的呀，争取干到掌事噢。”
　　宋辰时不说话了，光憋气。
　　我冷哼一声，筷子伸向面前的鸡翅膀。
　　我捞了片鸡胸肉到碗里，又盛了大半碗鸡汤。宋辰时一动不动地瞧着我，脸色特别阴郁。
　　再蠢也看得出我与宋辰时关系微妙，是那种关系不好的微妙。于是健谈的穆瑜便左右逢源，意图化解这一方天地间燥热又尴尬的气氛。
　　待我喝完鸡汤，宋辰时忽然道：“你家大厨的鱼做得不错。”
　　“……”这是在与我言说，你前几次到我家来蹭吃喝的经验之谈？
　　“他已经娶妻了，还有两个女儿。”我淡淡道。
　　宋辰时脸都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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