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先生教得好

　　第二十四堂

　　合上窗子显得欲盖弥彰。我瞥了她一眼，指了指窗外，“他家的腊梅，似乎比我家开的好。”
　　彩绣这次更幽了，整个人全身都弥漫着暗黑卷卷的气息。
　　“小姐，您都还未嫁过去，就已经觉得他府的月亮比较圆啦？”她吸吸鼻子，将我往常干坏事被我娘逮住的倒霉模样学了个十成九，“还是老爷说得对，女大不中留……”
　　我摆摆手，知了冷，麻利地关上了窗子。
　　“咯噔”一声，也止了她的话头。
　　我边脱外衣边走到床边，坐在床沿脱了翘头软靴，“娘有什么吩咐没有？”今晚上可是除夕夜，她才不会甘心自个儿一人一整晚守着灵堂，遭罪。
　　彩绣一一接过我的衣裳，挂了起来。
　　“小姐，这就睡了？”
　　“嗯。”我眼望天花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辰，“彩绣，如果我戌时还未醒，你就过半的时候摇我起来。”
　　“不，小姐。”彩绣摇摇手掌，“夫人说，一定要将你在酉时之前拖起来。穿着打扮一番，最好晚上别吃太多东西，脸不肿、眼睛不小、肚子不大，一年倒头，也争一口气，让祖宗欣慰一回……吧？”
　　彩绣照话原搬，我伛偻着坐在床沿，掏掏耳朵，心里想着吃得那么饱，挺直腰杆真不是容易的事儿。
　　我不语，罢了，彩绣续道：“小姐，夫人说，面子功夫要做足。一年就这么一次，要慎重，再慎重。”
　　“知道了知道了，你到时候来喊我吧。”
　　我腿一蹬，整个人身子往床里边一缩一滚，撩起被子就往身上盖，灵活得不行。
　　“睡了！”午时一刻值千金。
　　“午安。”彩绣慢慢悠悠退了出去。

　　俗话说，新春宴上无屠苏，顿觉情趣短三分。
　　再不会喝酒的人，也会在新年夜上浅酌几口屠苏酒，讨个喜庆吉利。
　　屠苏酒是小辈敬奉长辈的，辈分越小越该先喝。
　　喜庆吉利，我娘的命。
　　这不，连一向管教约束甚严的小妹画璟，都在我娘谄媚的劝说下饮了一小杯。
　　随即两颊飘上两朵绯红，眼睛无神无焦距。我一手臂环上她的肩，她笑眯眯着闭眼倒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
　　唉，年年如此，年年都留我独自一人在祠堂，对着我娘的虔诚的势头和我爹的……八字眉，守岁。
　　乞求来年多福，子孙奋发有为，长者，无病无灾；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眼下正是三更天。
　　我一身倦怠之意，眼皮子沉重，肚子还饿得咕咕叫。那声音回响在肃穆庄严的祠堂，非常诡异，又有点赧人……是那种，有如冬眠觉醒、聒噪不堪的青蛙叫声。
　　我娘左手拧着佛珠，兴致正高。我当着列祖列宗这么失礼，她却喜笑着回过头来，我以为她正装着笑面虎、伸手就要扯我耳朵，孰料她却对我说：“真是开年的好彩头呀。腹语如玉蟾蜍，明日一早我便让彩绣去采莲，祝我家老爷连跳三级；再去捉只玉兔来养，你的屋子就好比月上蟾宫了，千里共婵娟，来年定能寻到好夫婿。”
　　你看，我娘只要心里高兴，耳朵顺气，我简简单单的肚子饿都能说成天大的喜事。
　　我真想试试，如果现在放个臭屁，她是不是该说“天大的好事呀！小妹寒窗苦读，先苦后甜，年后必能寻到如意郎君”……
　　我也真是服了。
　　后半夜，我挨到我爹边上，他挨在柱子上，我们仨就像前线孤战的老战友一般，两两相靠，互相依偎。
　　其实守岁也是有好处的。这不，不咸不淡了大半年的父女感情，一下子就回归了个十成十二。
　　好事儿呀！
　　夜更深，我娘为了避免睡着，让孙嬷嬷拿来了木鱼，“嘟嘟嘟嘟”开始给我们洗脑。
　　果然，激情也掩饰不住她的困意。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被冻着醒来，迷迷糊糊地被我爹的呼噜声给折腾醒，辗转多次，终于，天方渐蓝。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半睡不醒地有全程眯眼状态的彩绣与另外一个丫鬟扶回屋子三楼的。
　　今夜无灯可灭，彩绣也懒得理我，见我跌跌撞撞进了屋子，也就甩手离开。
　　没了支撑点，我浑浑噩噩地撑起眼皮，双臂软弱无力地搀着圆桌抬面，倒了杯早已凉开的茶水喝。
　　哇噻，果然是凉茶水，仰头一股脑儿全喝下，全身一个机灵。
　　我眼睛持续着睁一次、闭一大会的原则，拖着走到自己大床前，奋力往前一扑——解脱的快感销魂蚀骨。
　　更让我销魂荡魄的，则是细细痒痒的头顶，油然冒起了宋辰时的声音。
　　“怎么守岁守得这么晚，你娘也真是舍得。”
　　我唰得一下红了脸……
　　我随即抬头环伺房梁一圈。
　　呼——瓦片都还在。
　　生活缺了宋敛便不能自理的大少爷，这下总算是知道如厕完是要擦腚的了。
　　声明一下，我可没有记宋敛那家伙对我“看一眼就会长针眼”的态度。
　　缓过了心跳如鼓槌的时候，我哑声问他：“我干嘛爬在我床上？”
　　“是‘你’……”他纠正。
　　“你……”
　　宋辰时绕开我，一个翻身下床，“看你这么疲惫，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我不语，自是知道他没那份心眼。
　　我依旧俯趴着不说话，但他似乎正有用不完的劲。
　　“我本还想带你一早去城外孤山寺观赏日出，现这情形……怕是你再没气力走出这屋子。”
　　“……”
　　“明年会有一桩大事情，你想不想听？”
　　“不……”
　　被我不赏脸多次，宋辰时低笑，“我本以为，你是讨厌我才拒绝我；没想到郑承之的父亲上门来提亲示好，我那日的几台红箱却恰好成了你回拒的借口。”
　　我眯眼：原来是你在后推动的。我道郑邦怎么无缘无故关心起他儿子的事起来。
　　“怎么办？半天不见，我就开始想你了。”
　　他继续凑过来，幽幽道：“这下……你可再没别条路选了吧？”
　　我望着他的眼神迷离朦胧，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四周魅惑而暗哑，我被他说得忽然鼻子一酸，口中一涩，却不知到底是为何。
　　我不知他如此是做戏还是有所意图，是还未放弃要娶我的念头？如果这时候他再提……我会再次干脆地拒绝吗？
　　眼下屋内四方烛光透亮，天方渐露鱼肚白。宋辰时恰好站在我床头红烛前，他负手站着，比谪仙还翩然、儒雅英俊的面容……直叫人看了还想再看，根本停不下来。
　　几个月的相处真的不是假的……这小白脸真是越看越耐看。
　　涣散的精神力因为他而重新凝聚；有些把持不住……
　　屠苏酒的后劲有这么足？
　　我翻了个身，屈膝坐在床正中央，怀中抱着大卷软被、捂至发烫的双颊——脑袋昏沉，却想好好看看他。
　　忍不住想朝他脸上望……身姿背影也好……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少女心思的？是在屠苏岁恍然复见到他的刹那，还是在总管事处他摁牢了我几近松下的手，亦或是在更早，我落子屡悔，他宽容以待……
　　即便，即便我心中很清楚，即便他做的那些，也许只是……也许只是他佯装情深，也许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需要我与他成亲做引子……
　　心里有意空出的那一小块澄明之地写刻着“此人有心机勿近”，却依旧抵挡不住诱惑每每栽进他设好的言辞与陷阱里，越陷越深。
　　我想，世界真是快疯了。来年真的再也不会碰屠苏酒了。

　　偏偏宋辰时还往我这边走，一手压着我的床铺，在床沿边坐下。
　　我直挺挺地瞪眼望他，我都能听到我咽喉处“咕嘟”咽下的一声口水声，我迷糊道：“还有什么事？”
　　他慢吞吞地掀起眼皮，悠悠着沉声道：“若你觉得，今后还是不会想嫁与我……”他撇眉垂眼，小小的舌尖舔了舔粉红的薄唇，抬眼，“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话头峰回路转，简直比翻书还快，我木讷中，他续道：“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晚，的确有些任性了。我现在向你道歉。”
　　“……什么意思？”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他什么意思，脑袋里尽是，他就算锁眉也别有风情。
　　“没什么意思。”他忽然起开，我却心中一慌，猛然跪坐在床上，一手拉上他的袖子……用力地往里一拽。
　　我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他，只一心以为他撒手要走，便欲将他留下……此时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心乱如麻，可脑袋里完全就是一泡浆糊，根本转不动。
　　他的声音在我正上方，不辨喜怒：“改变注意了？”
　　我只低头，一句不答。
　　他连声问了我好多句，却不知我早已回答不出来。他努力想让我与他平时、能正色我，大抵也是为了表示内心坦荡。而我……有些心虚地垂了首……下意识舔舔唇。
　　他最后一次问我，温然地：“真的么？”
　　“可你有几分是认真的呢？”
　　事实上……我早已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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