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结连理

　　说好的一起过上元灯节，月夜却没有等来白灵风，他一个人隐身在南川城高高的灯楼之上，俯视众生。

　　一般临凡赐福的天官都是些小神小仙，他们没怎么见过月夜，但度其身姿与气质，再对上一些流言，猜也能猜出来，其中一人试探的叫了一声：“月神大人？”

　　月夜眼神一扫，没有说话。

　　其他人不知他是何意，又不敢抬头度量他，于是便退下各自忙去。

　　月夜沉默的在灯楼上站了一夜，天微亮之时，见到了从德寿宫归来的庆王府的马车。

　　一路到了庆王府，庆王从马车上下来，一旁的秋华过来扶了一把，庆王的步履再没了那份从容与沉着，悲伤之情也完全的溢于言表。庆王府的一众全都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的喧哗，袁总管在大门边守着，遇上庆王经过，连那一声“王爷”都没敢叫出口。

　　仿佛陡然之间，庆王府失去了昔日的所有生机，整个一片都变得死气沉沉。明明昨日还春风回暖，万物复苏，今日就又陷入死寂。

　　庆王进了内府，摆手秋华退下，他衣袍未解，独自一人在穿廊上行走。一步一步，艰难之中却又目的明确，一直到了陌上轩的不远处，走过那一处木制的凉亭。

　　凉亭内依旧设有座凳和美人靠，向南的一面放着一张矮脚案桌，桌上有笔墨纸砚，不远处有一只紫铜鸭形的香炉，袅袅香气随风而散。庆王抬眼望向西南角，那里有一张琴架，而此时，架上搁着一张黑漆哑光的古琴。

　　“答应你的，为你抚琴一曲。”答应的人是白秀，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的“有机会”，而不似月夜这般特意过来。

　　“本王只是附庸风雅，于音律确实不通。”庆王大约是想笑一下的，只可惜嘴角扯了扯，笑比不笑还难看。

　　月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人已经在琴架后坐了下来。琴弦轻轻一拨，却不是先前那般的松脆之声。

　　庆王先是站着，过了会儿便就地盘腿坐下，又过了一会儿，人猛地往下一栽，倒了下来。琴声并未停止，庆王晕倒后醒来，本能的又坐直了身体。但很快他又低下了头，弓腿将自己缩了起来。

　　没一会儿，从远处响起了钟声，这是丧钟！

　　丧钟为那个韦家的姑娘而鸣！

　　庆王将脸埋在膝间，把自己紧紧地圈住，绷直的背，肩膀轻轻的颤栗着，一点声响也未发出。

　　一曲还未终了，琴声却忽地一紧，月夜倏忽一下站起，脸上满是惶惶之色。

　　“吕涯！”月夜叫了一声。

　　庆王闻声抬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看着此刻的月夜，心也跟着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月夜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住了，一时之间面色太过复杂，旋即，他喊了一声“白螭”，只见银光一闪，人就不见了。

　　庆王看着纷落其后的雪花，眉头深深的蹙起，似乎口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但就是喊不出来。

　　白灵风急匆匆的带着韦捷的尸身离开，他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即便知道起死回生基本上没了可能，他也要拼上一拼。人总是不甘，明知十赌九输，也想要压那一层的希望。

　　只可惜，他就是一心奔死，都不能叫他如愿，该来的还是追来了。

　　“小师弟，好久不见啊！”来人穿一身打着各色补丁的水合服，原先都有些什么颜色已经分不清了，此时统统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黑色。脚上没有穿袜子，不合脚的草鞋只能拖沓着，大脚趾也露了出来。人还没靠近，他身上那不太怡人的气味就已经散开了。

　　狂奔的白灵风戛然止步，遇见来人面色急剧变冷，幽幽称呼了一声：“师哥。”

　　“找你不难，可是想要上前来跟你说几句话却很难，那位神仙一直和你在一块，真烦人呐！”死神爷爷负着手闲庭信步一般的缓缓走近白灵风，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变，一副老乞丐的模样。眉尾长到了腮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清澈无邪，简直如同婴孩一般，一派笑容可掬慈眉善目，更像个弥勒。

　　“师哥，别挡我！”白灵风也知道这事没法速战速决，抱着韦捷尸身的手又紧了紧。

　　“哈哈……”死神爷爷笑容更大了一些，“小师弟啊，师哥我十年前就跟你讲明了，你是谁，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韦抚是我一心想投奔的明主，我还指望着他功成后点我的将，带我脱离这场轮回。你绝了我的路，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白灵风沉沉道：“你们殊途道别，他不会的？”

　　“哦，那你以为你自己呢？与那个神仙，你们又是同路人吗？”死神爷爷说着抬了抬眉眼，“打我第一眼见你，我就发现你邪气的很，那位可是正神。”

　　白灵风咬了咬唇，低声道：“他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是不一样，废物一个。”说着，死神爷爷突然出手，手中悠然亮出了一把尖细的长刀，“我先杀了你，再去弄他，听说鸿鹄的心脏可以助人长生不老还能直接羽化升仙！”

　　“这你也信，你弑了神还想成仙？”白灵风匆忙将韦捷的尸身放下，拿出拂尘相击。

　　凭实力而论，白灵风是能斗得过死神爷爷的，就算没了血灵，可十年前，就连季鬼兰都承认，白灵风若真的发狠纠缠，他也头疼。但今日，他的身体早亏虚的不是一点，他已做了太多的逆天之事，反噬让他无法正常的发挥灵力。

　　白灵风与死神爷爷虽然都是师承一人，但路数却完全不一样，或者说，白灵风根本就不认白天师，不过是占着一个师傅的名分而已，一切都是靠他两千多年的累积自学成才。而死神爷爷却完全的出自白天师，师傅教徒弟，当然要留一手了，这没有名分的徒弟与白天师而言，更不过是一颗棋子。

　　死神爷爷诚心想和白灵风比试一番，毕竟他从未去过玉鼎府，也没有和师尊其他的任何弟子交过手，即便揣度师尊会偏心，却不知这心偏了几分。这位小师弟幼年便拜入天师门下，一切皆由天师亲传亲授，他急切的想试一试深浅。

　　见白灵风除了一柄拂尘，再没有其他趁手的利器，他便抛开长刀不用，专心与他斗法斗术。双手行诀，口中高呼“拔起泰山高万丈，压倒千邪并魍魉”，缚神咒，炼狱真火，甚至不惜开了北斗七星阵，在瞬间火力全开，逼着白灵风拼命相击。

　　白灵风不得已，双手交缠，拼力结印，得一空隙，单手一夹，飞出一张金色的符箓。金符威力巨大，要求施法者的道行必须达到极端，消耗的功力也是最大。破阵而出，却已伤痕累累，他没有时间了，拖的越久越不利，他也不想跟死神爷爷这么耗下去。

　　“师哥，你不是想要韦捷吗？我把她救活了，你带她走。”白灵风跌倒在地，手捂心口，全身的灵气在疯狂的乱窜，几近压制不住。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我要她无用。”死神爷爷手法凌厉，从来他一出手再无活口，见白灵风功力不足，知他也要废了，手上便松软了些。

　　“师哥，你不杀我，我也要死。”白灵风说着突然从地上站起，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指尖化为利刃对向了自己的胸膛，“我没有时间了，我现在就要剖丹。”

　　死神爷爷一愣，脸上惯常的笑意敛了敛，问道：“你要用自己的金丹？”

　　白灵风道：“是。”

　　“你没了金丹就没办法再施起死回生术了。”死神爷爷忽然又笑了，目光对向白灵风变得耽耽，“我以为我送上门来，你会千方百计的置我于死地，然后剖我的丹。起死回生术我可不会，你死了也是白死。”

　　“我有办法。”白灵风的指尖已经戳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几乎喷射了出来，他还要生生地在自己的心脏里翻搅着，“事成之后，请你带她走。她身上的蛊毒已经随着身死自动解了。她还年轻，今年只有十九岁，她可以替你去完成你未完成的抱负。”

　　“小师弟，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种，你难道……”正说着，忽然从遥远的天边袭来一束强烈却不刺眼的白色灵光，抬眼一看，恐怕十个有十个半会误以为这是太上老君临凡了。

　　白天师施施然而来，他才是鹤发童颜正确的打开方式，满头银发飘逸纤妍，目光澄明至返璞归真，笑容不光和蔼可掬，甚至没有一点威慑之力，浑身荡漾着灵光之气，仿若飘渺仙人存在的终极奥义。

　　“呀，灵风，你都这么大了！”他笑吟吟的看着白灵风，温和的笑意里全是对无赖小徒的骄纵与宠溺。

　　白灵风原本在自己心脏内翻搅灵核的指尖突然收回，结印后强制将伤口隐匿。见到自己的师尊，却完全没有敬仰之情，甚至态度还不如对上死神爷爷，横眉冷对，一双鹤眼暴露了全部的敌意与警戒。

　　他用极其平淡的语气道：“你也来了。”这其中几乎带上了绝望的认命。

　　白天师眯眼笑了笑，伸手捋了捋自己银白若雪的胡须，满是不与小孩子计较的大度。可是悠悠一转脸，对上死神爷爷，神情虽没怎么变，话语里却猛地添上了一层冰凉的狠厉，他微微一伸手，道：“我让你拿的血灵珠呢？”

　　“……”死神爷爷在见到白天师的一刹，脸色陡然聚变，原本对上白灵风的趾高气扬和轻松闲适瞬间消失殆尽，想解释却又觉得说来话长，而他也明白，眼前的人根本没有耐心听他解释。

　　“没有了？！”白天师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说话间人已近到身前，电光火石之间猝然出手，五指一下子按在了死神爷爷的天灵盖上。

　　死神爷爷毫无还手之力，双膝跪倒了下来，痛苦的神色里满是苍然，竟一点不求饶。

　　“知道我要找一个人来帮我炼血灵有多难吗？天时地利人和，我只遇上了这么一个。我早跟你说过，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用十年的时间等待时机成熟，把如此重的任务交给你，你……”话没说完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他不想说了，几乎未见其手上用力，却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死神爷爷实在无法隐忍承受，由肺腑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吼声，一口血如山野间还未绽放的红杜鹃。

　　死神爷爷为什么不反抗，因为反抗无用，五十多年前他本就该死了，是天师救了他，收他为徒，教他本领。可他活的年纪越大，在江湖上的名望越高，也就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越没了那份惟命是从的敬天神之心。

　　他投奔韦抚，是想要脱离天师的轨道，不想成为傀儡。他也一把岁数了，有些人的道貌岸然他又不是不懂，只是道不同便盼着能不相为谋。天师要财，他给，天师要人，他去杀，可十年前，天师命他看住白灵风额角的血灵时，他在心底生了抵触。

　　他并未听话的关注白灵风的血灵是否成熟，他也真的没有管这个小师弟是谁，想干什么。直到利益相冲，他毁了他的前程，这才生了气。尾随他许久，小师弟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他纳罕，一直到白灵风带着韦捷的尸身逃出，他这才看出来，原来小师弟在渡自己的劫。

　　血灵珠已毁，他知道自己没法跟天师交待，天师下手的那一刻他不是没办法自保，只要他说，白灵风的身边跟着一位神仙，他想要的都能从那位神仙身上得到。可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说，他不说，天师对他便彻底的失了望。

　　即便他不说，天师也知道，不过是试一试他对自己的忠诚还有几分。天师果断干脆的杀了死神爷爷，也是念旧情，到底师徒一场，还没那么恶贯满盈，送他去黄泉，不该说的话他不会说，一杯孟婆汤饮下，恩怨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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