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情话

　　次日，讲座开始前，几个人都早早到了现场准备。
　　程唯忙前忙后的，场地、设备、嘉宾、材料，一一确认，心却定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谈霁之只是往台下一坐，她就好像有了后盾。

　　临近讲座开始，大会议室里早已人满为患。蔡院长长达两个小时的分享期间，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

　　而程唯坐在中控室，悄悄看着谈霁之。
　　他今天穿了件休闲白衬衫，没系领带，衣袖随意挽着，外套被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没玩手机，目光落在大屏上，只是偶尔用手抵着唇，微微咳嗽两声。
　　感冒了吗？程唯皱眉。

　　等他一结束，程唯上台切换了一下大屏背景，便有不少人拿着本子和纸笔，陆续往门口走。

　　程唯早有准备，开口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几年前海颐股价狂降的事情。”

　　已经起身在往外走的医生们显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停步朝台上看去。
　　坐在最后一排的谈霁之目光专注，听见了她说的这句话，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程唯转开目光。

　　第二句话：“我就是那个过个生日导致海颐股价大跌的‘程大小姐’，我这样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对钱毫无概念。”

　　对钱毫、无、概、念。
　　台下的人顿时表情狰狞，笑不出来。

　　第三句话：“但当我上个月去到云桥村时，才深刻认识到，贫穷，原来真的能将人异化成可交易的商品。王芳，她有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儿，也有一个通过骗保给外孙女凑医疗费而残疾的母亲。下面，有请她来讲一讲自己的故事。”

　　大多数起身的观众回到了座位。

　　王芳用最质朴的语言，以一个爱护孩子的母亲身份，以一个心疼母亲的女儿身份，讲述了她生命中两个最亲近的人因为贫穷而饱受折磨的故事，中间几度哽咽。
　　观众席内只余叹息。

　　程唯趁着这个时机，上台介绍了谈教授的医疗保险扶贫项目，提出了请医生们配合编制“助贫绿色清单”的希望。

　　台下有人问：“是保费不够吗？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给贫困户们用便宜但可能疗效较差的药？我可以捐钱帮他们交保费，就给他们用正常的药吧！”
　　不少人跟着附和。

　　程唯回答道：“大家听说过和珅施粥的故事吗？和珅去赈灾，施粥给灾民时，特地在粥里掺了沙子，为什么？”
　　因为这样假灾民就不会来混吃混喝、抢夺资源了。

　　台下一时一片死寂。在座的各位都是医生，在生老病死间，比普通人看到过更多人性的幽微。

　　台下发声的人又开口道：“明白，我加入。”

　　谈霁之看着先前还在自己面前质疑这个项目的人，如今在台上介绍得认真而又专业，乃至有些与有荣焉的模样，心里一时间有些感慨。

　　程唯适时放出一张微信群二维码，请愿意加入项目组的人扫码入群。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嘀”“嘀”声不断响起。

　　她松了口气，这几天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她看着群里不断增长的人数，成就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结束后，有几个年轻的医生来跟程唯交流，她跟他们说着话，把项目的一些细节说给他们听。只是目光总是不经意落在会议室后排，一触即离。

　　等程唯终于聊完，再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一慌，匆匆走到会议室门口，撞见了正准备进来的刘京乔。

　　“怎么了？急匆匆的？”

　　程唯问：“……他呢？”

　　刘京乔这样精明的人当然不会蠢到去问“他是谁”：“谈教授明天在T市有个峰会要参加，赶去高铁站了。”

　　“这么急，他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对，感冒了，我刚准备下去给他拿点药，但他时间太紧张，急着走了。”
　　程唯抿着嘴，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跟他说几句话。
　　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非要半夜飞机高铁地辗转过来。

　　峰会的直播，程唯准时去看了。
　　这是个全国大型经济峰会，上台交流的都是省部级以上的领导和业界大牛。两个小时中，谈霁之只上台领了个奖，出现了半分钟时间。

　　他穿得很正式，黑色西装，深绿色的领带很显白，衬得那张脸玉质金相。微长的头发也向后打理了一下，抬手时露出金属袖扣，那一点点光华，在舞台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抱着证书和奖杯的时候，依稀能窥见些许他作为青年学者的意气风发。

　　再然后就是镜头扫向观众席的时候偶尔出现几次，他冷冷淡淡坐在位置上，在清一色的黑西装里，那副五官、那身气质，让人一眼就能轻易看见。

　　好像没什么生病的迹象了。程唯关掉已经结束的直播界面，继续工作。

　　往后的日子里，程唯专注于协助整理清单，让自己忙碌起来。
　　她原来想得很简单，不就是列个清单嘛，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事情还真是多。
　　有非常耗时的文稿校对、价格匹配，得想办法设计出一套便于快速检索的排布逻辑，涉及到用药、治疗方式，科室内部、跨科室间，也经常会有争论和分歧。

　　她不懂医学相关知识，主要做的就是文字校对和价格核对，很机械，很枯燥。医生们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对她客气而疏远，没有像许灵之他们一样跟她聊得来的人，更没有像陆思娇一样脑回路同她一样的人。

　　她于是朝九晚五，窝在办公室里一天从早上做到晚上，复制，切换界面，粘贴，点击搜索，电脑上的快捷键来回按，像个机器人。

　　累了就到医院各个楼层逛一逛。
　　父母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等在诊室门口，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愁眉苦脸地守在手术室外，打扮干练的男女青年抱着电脑打着点滴坐在输液室里加班加点，呼吸科的病床不够用，走道里都是加床，而专供VIP们使用的特需病房安静又豪华。

　　抽离出来旁观这些众生百态，好像渐渐地就觉得自己的那点儿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心态也不过尔尔。

　　有时晚上无聊，就打车到四十公里外的云桥县吃顿烧烤，照旧跟老板娘一起骂骂那个长得很帅的“负心汉”。

　　中间某天，程唯路过呼吸科住院部，发现有个医生长得还挺帅气，人很清瘦，单眼皮，戴眼镜，话也不是很多，口罩一戴露出清凌凌的一双眼睛，就很绝。
　　他给人的感觉跟谈霁之不太一样，谈霁之带着成年男人的魅力，而他更斯文清俊，像是学校里成绩常年TOP的男神学长。

　　程唯看着他和浩浩荡荡一群医生们走进一个个病房查房，鹤立鸡群的，就像是在另一个图层。

　　于是悄悄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发给陆思娇。
　　程唯：【原来心死了，遇到另一个帅哥就好了】

　　陆思娇：【啧，白大褂的滤镜加成是致命的】

　　程唯：【你懂我！！！】

　　有了新的消遣，程唯稍稍活跃了点，跟呼吸科的护士姐姐们也熟悉了起来，了解到那位医生姓贺，叫贺启川，挺好的学校毕业，在医院年轻一届医生里，算是医术厉害的。她要到了呼吸科的排班表，每次排到他上白班就来转一圈。

　　过了几天跟呼吸科护士姐姐们也熟了，程唯跟她们交流情报，开始对医院所有帅哥美女了如指掌，周一三来呼吸科，二五去骨科，周四内分泌科和心内科随机。

　　有天程唯跟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路过一个长得方方正正的男医生：“骨科的陶医生可结婚了啊，你们可不要胡来。”

　　护士姐姐们和程唯对视一眼，笑了出来：“罗医生你想多了，我们就是觉得他帅而已，单纯多看看养养眼，我们还喜欢看心内科大美女赵医生呢。”
　　“对啊，找对象不帅不行，但又不是光帅就可以了。”

　　有天程唯倚在呼吸科的护士台跟护士们告别，贺启川从病房里走出来，路过的时候冲程唯点了点头。

　　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手里拿着一张CT片子，眼下还带着些刚值过夜班的疲惫和倦怠。
　　结合他医生的身份，程唯蛮喜欢这种社会精英调调，笑眯眯的：“贺医生早啊，能请教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程唯打开手机里的图片，放大给他看：“就是这个，呼吸科交给我汇总的清单里有个药品好像打错了，我不知道正确的名字是什么。”

　　他稍稍弯腰凑过来，身上带着些桦木雪松的清冷味道。
　　两个人离得稍微有点近，程唯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站直了些。

　　“是氟康唑氯化钠吧，三唑类抗真菌药物，用来治疗念珠菌病、隐球菌病、球孢子菌病等真菌感染。”

　　“什么什么，”程唯手忙脚乱打开备忘录，“说慢点，我记一下。哪个唑？”

　　贺启川笑笑，推了推眼镜：“加个微信吧，我稍后发你。”

　　“行。”
　　几句话下来，程唯感觉到他那么点暧昧意思，但也没放在心上。
　　她的心很小，没什么精力应付再多一个人。

　　等到这份清单初步成型，医院内部开了好几次专家联席会议，反复调整，初稿算是定了，再等个一个月走走内部审议流程上个会，就能定稿了。

　　程唯是服了这种效率极低的审批流程，准备先回S市休息休息，等定了稿再回来交接。

　　她在酒店收拾东西时，刘京乔微信给她发了消息：
　　【程小姐，“助贫绿色清单”的会议提请书和附件材料整理好了，今天下午提交办公室】
　　【我发你审审，微信文件传输大小有限制，你有邮箱吗？】

　　程唯本想说算了，也没什么好再看的，想想还是回复了自己的邮箱号。

　　过了会那边说邮件发送了请查收。

　　程唯斜躺在床上，百度搜索网易邮箱，输入手机号和验证码登录，把材料看了遍，回复了个“OK”。

　　退出的时候才注意到都是信用卡账单和广告的未读邮件里，混杂着封来自谈霁之的邮件，名为“未尽之语”，发送日期是讲座那天。
　　程唯手快点开，开头两行映入眼帘：
　　【程唯：
　　见信如晤】

　　她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两下，咬着唇迅速把手机往枕边一扔，捞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看什么看，不想看。
　　什么年代，还像老古董写信一样写邮件来絮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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