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炉游戏

　　艾文知道，此时的关心不过是废话，就好像问一个刚出重大车祸的人疼不疼，问一个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人困不困，问一个味觉失灵的人口味咸淡。
　　他转念，决定换一种实际一些的方式。
　　“我能问一下你的奖励是什么吗？”
　　艾文转身对马力问道。
　　马力愣了，听到这句话的大部分人都愣了。
　　何东生皱眉，觉得艾文问得太直接了，而且他暂时不明白这个时候来问马力游戏奖励的原因。
　　“……什么奖励？”
　　艾文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让马力从绝望悲愤的情绪中跳脱出来，疑惑地看着他。
　　“回炉游戏承诺的胜出后给你的奖励。”艾文说，想了想又怕马力理解不了似的，补充道：“就是传单上写的那个。”
　　“哦，你说那个。”马力明白过来。
　　所以果然大家都是收到的那张传单？
　　听到这番对话的阮泽淼心想。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轻易地相信了那张一看就很敷衍的传单啊！
　　叹口气，已经坐在游戏里的他也没有立场吐槽其他人。
　　半斤八两。
　　或许他们相信的也不是传单本身，只是对奖励控制不住地心动了些许。
　　毕竟，万一是真的呢？
　　马力理解了艾文的问题，却不知道他的用意。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或许，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以后万一胜出了……”艾文斟酌着开口，话语间充斥着不自信，顿了顿，干脆换了种表述方式：“我想以后胜出的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会愿意帮你实现属于你的奖励。”
　　语罢，连苏思都要起头来看向艾文。
　　艾文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平淡地直视着眉头紧锁的马力，但所有人都不怀疑他刚才那句话的真诚。
　　何东生自嘲般地笑了笑。
　　基本上所有人都看着艾文与马力，苏思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何东生的呼气。
　　她将视线转到何东生身上，后者收到苏思眼神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关心，无奈地笑了笑。
　　至少他现在醒悟过来了，至少在这场游戏里他还有底线——不要辜负学生的期望。
　　虽然这个学生足够聪明，根本不需要对寄任何期望于他。

　　马力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眼神中透露着迷惘与怀疑。
　　他将视线从艾文的脸上移开，从右手的苏思起，沿着会议桌逆时针看了一圈，对上了所有人的目光，刁十一还在目光想汇的时候朝他点点头。
　　最终又将目光落回到艾文脸上。
　　马力沉默着，艾文也没有说话。
　　倒是田家淑半撑起身子来，打破沉默：“我会的。”
　　她镇定着声音说，为了让马力听清楚还放大了音量：“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你的愿望。
　　不是可有可无的奖励，是翘足引领的渴望。
　　又是渴望。
　　这场游戏成功地，用渴望，彻底桎梏住了所有人。
　　田家淑话音刚落，就是何东生的附和，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会，我保证。”
　　“我也会尽全力帮你，也不差这一项。”刁十一说。
　　“我们都会帮你。”阮泽淼说，旁边的向明点点头。
　　苏思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开口否认阮泽淼刚刚的“我们”。

　　马力突然笑了，笑容有些复杂，其中最明显的还是苦涩。
　　“你或许可以选择相信我们。”最先注意到马力笑容的何东生说。
　　调整了一下表情，又是刚刚那个平静冷淡的马力。
　　他说：“我相信你们。”
　　做了多少年流浪汉了呢？马力已经记不清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佝偻着背，俯着身子，在社区管理人员的巡查至下躲躲藏藏，在不妨碍城市人的角落里生存一饥两饱，看到的都是来往行人胸口以下的位置，体味到的都是世间泥土里的人性。
　　他也曾好奇云端的人性是如何的，是温柔善良，是天真淳稚，还是不知疾苦？
　　可是他的背已经挺不起来了。
　　就在刚刚，他都又感受到了人们的恶意。
　　但是现在，他突然强烈地想要相信这七个人。
　　马力从来都是顺从本心的人，于是他再度快速环视一圈，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们。”
　　其余人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马力闭了闭眼，接着说：“可是——”
　　却被刁十一打断。
　　“别可是了，马力哥！既然相信我们就不要再去想更多了！说吧，他们承诺给你的奖励是什么。”
　　马力犹豫着，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又似乎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说吧，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何东生也鼓励道。
　　马力深吸一口气。
　　知道他这是要说了，其余人也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声杂音。

　　“我的奖励，我的愿望——”
　　再度开口，马力的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悲伤，“吃饱穿暖，居有定所。”

　　原本想要知道马力的愿望之后，不论是什么都先答应下来的刁十一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
　　空气就像马力开口之前那般安静。
　　却不再是可以维持的。
　　另外七个人，听到哪里这句话后，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如何呼吸，如何发出声音。
　　马力当然知道气氛变成这样的原因，挂起苦笑，他说：“所以我先前想说，可是，你们帮不了我。”

　　刁十一还愣在那里，田家淑无声哭泣，艾文攥紧拳头。
　　苏思嘴唇抿成一线，何东生狠狠地捏住眉心。
　　阮泽淼和向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无力。
　　马力双手并到一起揉了一把脸，竭力收起脸上的悲伤。
　　想要扯扯头发，却在抓了两把也没有抓到自己一缕一缕的脏发之后马力才回过神来，他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副样子了。
　　又伸手去摸摸下巴，也是一片平滑。
　　马力突然觉得心情好点了，至少现在坐在这里的他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
　　至少他看上去和其他人的差别并不大。
　　仿佛生活在和睦温暖的家庭中，能吃饱，能穿暖，能安睡。

　　“0141？”马力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顺流程？”
　　听到这话的众人不愿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力理了理衣领，眼神在会议室内飘忽。
　　“我在。”0141及时回话道。
　　他咳嗽两声，说：“我还以为你们需要更多的时间道别。”
　　“我记得上一场没有这个环节？”马力说。
　　“上一场的道别很短，不是没有，只是你们都没有往心里去。”0141说，“相处久了，道别的时间自然也需要延长，我们能理解，也愿意给你们最大程度的时间便利。”
　　0141冠冕唐皇的话引来的是刁十一刻意的一声嗤笑。
　　不过0141并不在意。
　　“所以你们现在是道别结束了吗？”0141问道。
　　“不，没有……”
　　“是的，结束了。”
　　田家淑和马力同时说。
　　“不好意思田小姐，我们在这个环节是以淘汰者的意志为准。”0141说，“那么我再确认一次，3号玩家马力，你道别完成了吗？”
　　“完成了。”马力说。
　　眼熟的白床再度缓缓出现在电子屏后不远的位置。
　　“请到胶囊里躺好。”0141说。
　　马力突然有些犹豫。
　　“请不要担心，我们的胶囊焚炉都是一次性的，很干净，我们保证不会有任何其他人使用过的情况出现。”
　　0141这句话让本来就很压抑的阮泽淼突然打了个干呕。
　　吓到了旁边的向明。
　　老实说向明现在的状态也不怎么好，他强忍着恶心，探出大半个身子，几乎要离开座位，伸出手去扶住阮泽淼的座位扶手。
　　“你没事吧？胃不舒服了？”
　　阮泽淼此刻也不犟了，摇摇头，说：“没事，还好，应该只是心理犯恶心。”
　　知道向明关心的是什么，他笃定地说道：“不是肠胃炎，肠胃炎犯了我不是这种感觉。”
　　向明这才松口气，点点头，重新坐好。
　　马力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对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换了笑意，冲0141道：“你觉得我是会在意卫生干净的人？”
　　其余人听完，突然回想起与马力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心中了然。
　　“你可以在意。”0141说。
　　马力又是一愣，说：“那就当我在意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沉着脸向0141口中的“胶囊焚炉”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其余所有人的目光。
　　空气安静得就连胶囊封闭时微不可闻的声音都像是爆炸在每个人的耳边。
　　谁都不愿意说话，这样的氛围很紧张，但是大家也不愿意打破。
　　就好像不说话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一样。
　　然而事实并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般。
　　“马力先生，可以开始了吗？都已经下午了，为了不耽误其他人的休息时间，我们尽快结束怎么样？”0141的声音响起。
　　马力的脑海中浮现不久之前大屏幕上罗曼珊扭曲的表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他的一生已经很狼狈了，但是在离开的这一刻，他想要体面一点。
　　“你们的那个什么……”马力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特别明显，“什么......对，痛觉阻断剂。那个痛觉阻断剂你们打了吗？”
　　“已经注射完成了。”0141说，“你可以放心。”
　　放什么心，怎么放心。
　　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马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马力。”艾文突然插话，“你是不是在我们酒店楼下呆过几天？”
　　马力一愣，方才的绝望被打断，他不得不皱眉思考，“你们酒店……什么来着？”
　　“MarrioMolly，就开在社区的中心区。”
　　“哦……我来过几次，我就住在你们酒店附近的罗浮桥桥洞里，你们酒店的面包挺好吃的......那个小厨师，被骂了没有？”
　　一天晚上，马力路过MarrioMolly楼下的时候，一楼面包房里像是实习生的小厨师偷偷给过他当天没有卖完的面包，并且告诉他每天晚上九点半左右都可以来酒店后面的角落里等一等，MarrioMolly的面包都卖不完的。
　　小厨师憨憨的，果真每晚塞几个面包在自己的大衣里带出来给角落里等候的马力，塞完就跑，生怕被发现。
　　估计是MarrioMolly不允许自□□置未卖完的食品。
　　那是马力吃过最好吃的面包。
　　一个星期后，小厨师没有再出现，马力估摸着应该是被发现了。
　　艾文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好。”这是马力在这天第一次真心地笑。
　　“开始吧。”他对0141说。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眼中已经只剩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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