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历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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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2)


      男孩是在九岁那年的冬天被接来沈家的,他踏进沈家的那天,漫天大雪,积雪及膝。

      这个穿着短了一截的冬袄的男孩,在管家沈福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迈进了温暖如春的沈家前厅。

      屋子里坐着许多大人,男孩极快地抬了一下眼,又极快地埋下了头,根本没看清楚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太害怕了。

      “小孩,抬起头来我看看。”屋子正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害怕。

      男孩牢记着娘亲交代的“听话”两字,飞快地朝屋子正前方的声源处抬了一下头,他依稀看见了一个翁翁,然后他就低下头,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脚——他的鞋底沾有雪,现在化成了一团泥水,弄脏了脚下特别干净的地面。

      “他爹不是杀猪的吗?他怎么这么胆小啊?连头都不敢抬!”男孩听见那个翁翁这样说。

      “天儿太冷,许是冻坏了吧!”男孩听见一个女人柔声说:“沈盼他娘,快给孩子倒碗热羊奶喝吧。”

      那是男孩此生头一次喝羊奶,羊奶热热的,有点怪味,但特别甜,比他喝过的所有东西都好喝——但是他太饿了,喝的急了,羊奶从嘴角溢出来流到了下巴上,男孩用手心在下巴上拢了拢,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沾满羊奶的手心。

      其实他不喜欢这样做,但以前喝稀饭的时候他都得这样把稀饭舔干净,不然他会被爹爹打的,娘亲也说不让他浪费东西。

      屋子里的翁翁说:“行了,见也见过了,让下人带下去洗涮洗涮,弄干净了再过来吧。”

      男孩正要被旁边的管家叔叔带走,他身后厚重的棉布门帘却突然被掀开,有两个长的特别好看的、穿着好看衣裳的小孩从外面跑了进来,并且,其中那个穿着大红色漂亮棉袄的女孩,是嚷嚷着“弟弟在哪儿”这句话跑进来的。

      屋子里有个大人低低笑了一声,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却让男孩听着害怕,她说:“余年,你长的两个大眼睛就只管往前看啊,弟弟在你后面呢。”

      叫做余年的这个小仙子一般的女孩回过头——她看见了她要找的弟弟——他瘦瘦小小的,穿着余年没见过的小棉袄和灯笼一样胖乎乎的棉裤,弟弟低着头站在那里,看起来很怕生。

      小余年朝男孩走了两步,男孩身上的腥臭味让她下意识地遮住了口鼻。

      “芙蕖姑姑,姨母,弟弟好臭呀。”十岁的小余年有口无心地说。

      男孩把头低得更甚,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身上带着洗都洗不掉的屠宰的腥臭,可是当这件事从这个好看的小姐姐嘴里说出来后,男孩心里难受极了,直到后来很久,男孩才知道,那种难受叫做自卑。

      这时,和小姐姐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小孩,轻轻来到了男孩身边,他伸手拉住了男孩的手,声音也是轻轻的:“你就是弟弟呀,我是锦……我是去疾哥哥。”

      男孩忍不住地偷眼打量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些的男孩——去疾哥哥长的特别好看,去疾哥哥的手也暖暖的,特别干净。

      十岁的沈去疾握着男孩刚擦过羊奶的黏糊糊的手,歪着头,弯起眼睛,柔柔地笑着。

      男孩怕把去疾哥哥的手弄脏了,于是用力挣了挣被去疾哥哥拉着的手,但是没有挣开。
      男孩最终动了动被大风得吹裂了皮的嘴唇,忸怩着说:“……我叫李大头。”

      这时,屋子里的那个翁翁说:“既然进了我沈家的门,那就断不能再唤李大头了……大小子刚改成了‘去疾’,这小子跟着我们姓沈,那就唤个‘去病’吧,沈练,你看行吗?”

      一直沉默着的沈家家主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说:“但凭爹做主。”

      沈西壬捻着胡子点头吩咐到:“行,那就这样吧,去疾我乖孙,你和你福叔一起带去病弟弟去洗洗澡,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然后再过来和翁翁一起吃饭。”

      闻言,李大头……不对,去病缓缓抬起头,怯怯地看向去疾哥哥。
      只见去疾哥哥弯着大大的眼睛,规规矩矩地朝翁翁拱手应是,然后去疾哥哥就拉着他出了屋子,去疾哥哥说:“弟弟,我带你去沐浴,咱们家有个大池子,冬天在里面泡着可舒服了!”

      去病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了余年姐姐的声音,她说:“沈锦年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们一起坐热汤!”

      去病听见了身后好多妇人叫喊“大小姐您不能去”的声音,去疾哥哥拉着他就跑,头也不回地喊到:“男人坐热汤你不能一起,一起你就是女流氓,沈余年你是个女流氓哈哈哈哈……”

      去病不忍心地回了回头,但见余年姐姐边追着他们跑,边大声哭喊着:“我不是女流氓,沈锦年,你把弟弟还给我啊呜呜呜……”

      ……

      这便是沈去病在沈家最初的记忆了,可当老太爷问他沈家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时,他却真的什么都答不上来。

      沈去病直勾勾地盯着沈老太爷盯了许久,直到沈老太爷心虚地别开脸,沈去病方全身一松,跪坐到了自己的脚后跟上。
      他垂着眼眸,低声到:“沈家的衣食养育之恩去病自然要报,去病不如大哥聪慧,只好出此下策以全一己之心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问心无愧,如若他日咎责,去病断不会连累沈家丝毫……”

      “放屁!”气急了的沈去疾依旧没办法像母亲那样张口就骂,憋了许久也就只骂出了“放屁”两个字来。

      母亲问了两句话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明摆着是把这一切要扔给自己,沈去疾不敢多想结果,只是气得眼睛都红了。

      她瞪着弟弟,声音低哑:“沈去病!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沈去病紧着提上一口气,似乎是想反驳什么,最后却是抿下嘴角低下头去,一声未吭。

      暗戳戳不出声的沈余年和魏长安都着实一讶——呦嘿,原来沈去疾这个端方温润的君子是会骂人的呀!

      会骂人的沈去疾紧紧蹙着眉头,看一眼还伏在地上低声抽噎的三弟,她无力又自责地捏了捏鼻梁——低喝了二弟一声后自己的头就有些懵,大概是心里那股子无名火窜的,真是让人……不省心。

      “你莫生气,”沈家的大少夫人终于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她轻轻地拍了拍沈去疾放在桌沿的攥成拳头的手,不痛不痒地劝了一句:“有话好说。”

      此刻,聪明如魏长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那时沈去疾为什么会带她去看戏,去逛庙会——他只是在借着这个由头,暗中去查沈去病的事情!

      沈余年原本还心想,自家大嫂平时挺机灵,原来却是个连劝人都是个不会劝的,只是没想到,大嫂劝了一句后,沈锦年那个榆木疙瘩果然不再怒气冲冲了,只是周身依旧拢着一层冰冷。

      沈去疾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原本隐隐地在她手背上蹦哒的小青筋也随之不见,她看着两个弟弟,沉声到:“你两个给我跪好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再说一遍。”

      事情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魏长安嫁到沈家后,外面就一直都有传言,说是魏荣把魏家六分之一的盐生意作为嫁妆赠给了女婿沈去疾,作为回礼,沈家在西北给魏家让了一条茶路。

      这些传言原本就是虚虚实实的,直到魏家开始往西北走茶,大家就真的相信了这件事。

      沈罗氏觊觎沈练家的生意多年了,又深知沈练家“四分五裂”的实情,她便让长孙沈从主动接近顶着“沈”姓生活在沈练家的异姓人——沈去病和沈介。

      沈从先打的沈介的主意,然后又让他家在沈练家的眼线试探了沈去病,哦,沈家账房上的那个平锐,便是被沈罗氏收买的喽罗。

      生活环境的因素所致,沈去病打小就特别会察言观色——大哥大嫂的关系在老祖宗下葬之后就变的疏离了,沈去病知道,肯定是因为当时大哥权宜之下说的那句“女人如衣”。

      而且,自老祖宗去世后,经沈叔胜闹那么两回,家里简直变成了一盘散沙,再不复往日的温馨和乐。

      更可气的是,沈叔胜竟然和冯半城联手,想将大姐余年嫁给冯半城当续弦,最后此计不成,冯半城竟然联合了东街沈家,妄图逼迫大哥答应。

      于是沈去病将计就计地同意了沈从,接受了沈罗氏的阴谋。

      加上那阵子大娘刚好把茶庄和绸缎庄交给了他和沈介,沈去病便利用外面的流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沈家走盐”的传言,轻易地就把贪婪的沈罗氏钓上了钩。

      最后,沈罗氏自己主动拿出三万两给了沈去病,结果沈去病还没出手,沈罗氏那三万两就被半路杀出来的沈从给截胡了。
      沈去病知道沈从的心思,便立刻见好就收,只是原先他准备扔进去的六千两,到跟前了发现被弟弟沈介加成了一万两。

      沈去病也知道,若不是有这整整一万两在这里放着,沈罗氏不会轻易地就相信了京城来的冯半城,也更不会让沈从主动跳出来接下那三万两的烂摊子。

      实际上,这三万两是沈罗氏背着她相公,从两个儿子那里和她家生意上搜刮来的私房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她却也不敢吭声,活生生的哑巴吃黄连。

      只是谁也没想到,三万两打了水漂后过了这么久,沈罗氏自缢了。

      沈去病刚把“冯半城是如何从他手里坑走了四千两”这事说清楚,管家沈福就敲门进来了。

      沈福回禀说,东街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了,沈罗氏入冬以来就犯了腿疾,没日没夜的折磨下,沈罗氏终于不堪痛苦,选择了自缢,她在留的遗书里把自缢的原因说的明白,并且还把身后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遗书上最后还说,要东街沈家和西街沈家,从此势不两立。

      沈去病长长地舒了口气,看起来疲惫极了。沈介打着哭嗝,脸上绽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沈余年心说,这就完了?

      只有沈去疾一声不吭地捋清了这件事情——沈去病和沈介联手,想通过冯半城,和茶庄上漏下来六千两,作为诱饵诱惑沈有利,准备坑他家一把,结果罗氏看出来了那俩人的把戏,将计就计反水了冯半城,准备得走六千两,谁知道沈介自作主张从茶庄漏走一万两扔了进去,太过谨慎的冯半城见账目不对,一时没敢动,结果罗氏偷鸡不成蚀把米,白被自己亲孙子沈从套走了三万两,这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

      沈西壬挥退沈福,刚要张口说什么,就被一直沉默的女儿沈练打断了。

      沈练坐在沈西壬身边,沉稳平静得一如往常:“细想起来,沈氏两家都是被人家给算计了,既然沈罗氏的三万两最后落到了沈从手里,那日后如何就与咱们无关了,去病,介儿,你二人的事却是不能轻易过去了……从明日起便去佛堂里抄《地藏经》吧,除去年初一那天,直到东街过了尾七为止,起来吧,别跪着了。”

      《地藏经》,佛家用以超度之经文。
      至于那个神秘账本和沈叔胜的事,沈练和沈去疾都只字未提。

      沈去病和沈介重重地给大娘和大哥揖了个叩首礼,这才在沈余年和魏长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这顿晚饭,终归是没有人吃好。

      沈去疾是头重脚轻地回到新逸轩的,昨夜熬了通宵,今日白天又忙活了一天,晚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她真的累极了。

      “没吃饱吧?要不要再让小厨房弄些吃的来?”魏长安同沈去疾一前一后地走上了院子里的小木桥。

      沈去疾走在魏长安后侧方,她闻言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摇头后,她却开口吩咐身后的沈盼到:“命小厨房弄些好消化的夜宵来,一份就好。”

      话语间,两人便走到了屋门前。

      “再加一份,我也没吃好。”魏长安在屋门前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对沈盼说。

      沈去疾没想到魏长安会猝不及防地回头,旋即就别开了自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难得的有几分慌乱:“本就是给你做的,你要吃两份?”
      说着,沈去疾摆手让沈盼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娘。

      吉祥上前来为魏长安掸身上的雪,如意同样要给沈去疾掸雪,却被沈去疾抬手拦住了:“不用麻烦了,我还要去后面书房……处、处理一些琐事。”

      如意下意识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她看见小姐的眼神在灯笼的光晕里闪了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让如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向来心直口快,情急之下,这丫头干脆开口问沈去疾到:“姑爷,福叔说过年的事都备好了,您这么晚还要去书房忙什么?”

      “忙……我……”沈去疾吞吞吐吐,竟然被一个丫头片子给问住了。

      魏长安及时出声,她低喝了如意一声不得无礼后,转而微微仰头看着沈去疾,一字一句到:“下人无礼是我管束无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去忙吧。”

      沈去疾垂在身侧的手不安地捻着手指,片刻,沁寒的空气里被她吐出一团白雾:“那我……那你也早些休息。”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魏长安借着吉祥为自己掸雪的空挡,目光偷偷随那人去了一段路。

      那人的背影修长消瘦,在一片枯寒的雪地上,显得隐忍又落寞,孤傲又萧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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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不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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