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历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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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1)


      沈去疾吃酒一直都是有定量的,如今细想起来,最近半年里仅有的三次吃多酒皆是同魏长安有关。

      其实她酒量不浅,之所以扮出一副醉酒的模样,不过是想借机接近魏长安罢了——沈去疾暗骂自己,为了多和她接触,自己竟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都做了出来。

      圣人书都白读了!

      沈去疾从来自制,也从来都不做有损君子形象的事——她这么一想,脑子里竟然蹦出了“红颜祸水”这个词来。

      以前教她念书的先生曾经说过,“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是男人们最无能的借口——他们把政治玩儿坏了,收拾不了烂摊子了,便轻而易举地把那千古的罪名扔给一个女人担着,可笑,可耻,可悲,可叹。

      哼,桃花才不是红颜祸水呢,沈去疾长长地叹一口气,带着所有的烦闷与苦涩,浮躁地在大书房里转来转去的。

      这已经是她有床不能睡的第五日了,自己腊月十九那天晚上真是被鬼附身了才会对魏长安说出“和离”这两个字来!

      可是再转念一想,人本贪婪,就算知道了日后的结局,她沈去疾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接近魏长安——接近她,靠近她,听她说话,看她浅笑,与她,分享一切——笨拙而又热烈,一无所有却又想倾尽所有。

      管家沈福敲响了书房门:“大少爷,大少夫人娘家来人了。”

      沈去疾:“是谁?”

      管家:“魏家二爷。”魏靖浩。

      魏长安原本带着沈锦添在沈余年的房里玩,沈余年的院子离沈家前厅比较远,故而,当她接到消息从余年那里赶来前厅时,她的二哥正在同沈去疾饮茶闲聊。

      “桃花,过来。”魏靖浩从椅子里站起来,遥遥地朝刚进门的人招手:“怎么瘦成这样了?下巴都尖成锥子了!”

      魏长安来到二哥跟前,弯起月牙般的眼睛,亲近地喊了一声二哥,而后撇着嘴说:“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呢……”

      “傻桃花,”魏靖浩被妹妹拉着坐下来,笑容清浅,话语柔和:“托了你相公的福,咱家通了往西北去的茶路,这半年来有些忙罢了,怎么会不要你呢?再说,就算我们不要你了,你这不是还有相公疼着呢么……”

      魏长安弯弯的眼睛里漫起了无法言喻的情绪,她敛敛眉目,把手边的热茶往二哥跟前推了推:“光顾着说话了,二哥,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对了,你是从家里来的吗?爹娘最近身体如何?”

      魏靖浩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深棕色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才开口道:“我刚从叶城回来,还没来得及见爹娘,路过你家便进来看看你……对了,二哥给你带了些东西。”

      魏靖浩说着,用下巴点点放在门下的一堆礼品:“浮生公子新出的话本,奉山镇叶家小姐亲手纺的绣线,还有几盒庆丰楼的点心……”

      魏靖浩大概提了提那堆礼品,魏长安高兴极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的沈去疾,默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眼前这个爱说爱笑的人,才是真正的魏长安,那个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收敛压抑着的、小心翼翼着的人,不是她……

      魏靖浩表面看起来是个糙汉子,其实他是他们兄弟五个人里心思最细的,他家妹妹和妹夫之间的不对劲,他妹妹进门之后他就看出来了,但他却也说不了什么。

      魏靖浩没在沈家坐多久,不过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他便匆匆离开了。

      送走魏家二爷,沈去疾刚想说送魏长安回去,管家就提着衣裾急吼吼地找了过来——临近年关,需要沈去疾亲自过目和打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

      腊月廿七,熬了一整个通宵的沈去疾终于将一份漂亮的账本送到了母亲沈练的手里。

      沈老太爷的房里:

      沈练端坐在暖炉后面,捧着账本粗略地翻看了几眼,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她轻轻地蹙了一下眉,而后才无波无澜地开口说:“一万两的缺空,我替你寻回来六千两,剩下的四千两呢,不要了?”

      “冯家的半城表哥来信了,”沈去疾侧坐在一边的小桌旁,半垂着眼皮,将眸子里的红血丝悉数遮住,答非所问地说:“他说倾城今年过年还会来五佛寺为她大哥诵经,也顺便会祭拜一下我父亲。”

      冯家原本两子一女,冯半城还有一个哥哥,五年前跑生意路过河州地界时染了时疫,在五佛寺去了,故而这五年来冯倾城每年都会替父母来五佛寺诵经焚香,也算是还五佛寺僧众对冯家人的施救之恩。

      沈练嘴上没说别的,心里却有了自己的考量,默了默,她问儿子到:“沈有图欠的那五百两,还了吗?”

      沈去疾:“还不曾,那日我见到他夫人杨氏了,杨氏主动与我说起这五百两的事,说沈有图已将钱备下了,要我自己去他家账房上取。”

      “放屁!简直放他娘的狗屁!”沈练将账本递给了看不懂账本却还偏偏爱凑热闹的父亲沈西壬,刚舒缓开没多久的眉头终于又拧了起来:“他欠咱们钱反倒摆大爷谱——还要你这个债主上门去取钱?看样子他们这阵子过的太舒坦了……”

      母亲行商半辈子,和一帮大老爷们儿打了几十年交道,脾气上来时骂几句脏话算什么,不动手就是谢天谢地了,沈去疾挑起眉咧了咧嘴角,心里默默地为堂婶杨氏念了句平安。

      提起沈有图,沈练便又多嘴问了一句:“听说沈有图他娘腿疾又犯了,个把月了还没好,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出口,就连坐在暖塌上低头翻看账本的沈西壬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宝贝亲孙子:“是呀,上次听后街老赵头说,东街把济世堂的堂主都请到家里了,眼看都要过年了,病还没看好吗?”

      “还没有看好,”沈去疾的目光斜斜地落在一旁的一个丫鬟身边,声音有些沙哑:“我前几日同沈家耀一起吃酒,他给我说的,他祖母现在还是整日整夜地腿疼,沈家耀还说,他祖母整日哭爹喊娘的声音,在他的院子里都听的清楚,整日不绝于耳。”

      沈西壬睁大了一双大眼睛,一副幸灾乐祸:“呦,那看样子今年过年那贼婆娘是吃不了肉了,哈哈!”

      沈练睨了父亲一眼,回过头来对沈去疾说:“下午你到库房取两只好参,再添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凑够五件,小年儿之前去一趟东街给你蔡大娘送去,就说是去探望的,别的不要多说,她要是问你探望谁,你不要接话。”

      沈去疾她蔡大娘,其实就是沈东壬的大儿媳妇、沈有利的夫人,老祖宗最后的这几年里,沈蔡氏没少在病榻前伺候。

      沈去疾拱手应下母亲的话——原来这些情分都在母亲心里记着呢,也是,人与人之间,谁也不会平白承谁的人情,最后都得还。

      “探望就探望吧,送老参做什么?”沈西壬板起脸,端着架子对孙子说:“库房里的酒随意拎去两瓶就够意思了,不要给东街送好东西,那一窝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会念咱们的好的。”

      沈去疾不敢应声,只好扭头看向母亲沈练。

      沈练把剥了半碟子的瓜子仁放到了父亲沈西壬手边,对父亲说:“我祖母的葬礼结束后,咱家就算是和东街完全断了这层亲缘关系了,只是,他们可以把事情做绝,但咱们家却不能无情无义,爹,东街沈家比不上西街沈家,咱家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呢,稍不留神就会栽坑的。”

      熬了通宵的沈去疾太困了,听了母亲的话后,她哼哼哈哈着说:“你俩也别争了,罗氏指不定还能不能看到明儿一早的日头呢……”

      沈去疾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语成谶的本事——沈罗氏自缢的消息传来时,沈家一大家子人都正在沈老太爷的屋里吃晚饭。

      “这回,真、真死了?”沈余年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管家沈福一遍:“不是又上演全武行呢吧?”

      沈罗氏这人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每年都要轮番上演个十来回,而且每次都是要死了要死了,结果每次还都是活的好好的,次数多了别人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管家沈福拱手:“回大小姐,确认无疑,东街连长明灯都挂上了。”

      沈余年坐在芙蕖的左手边,她向左边偏头,隔过大嫂和沈去疾,直接看向二弟沈去病:“这就一了百了啦?那老东西是哪根筋开窍了吗?”

      沈去病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大姐沈余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起来嘲讽又得意:“估计是太痛苦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狠狠损了三万两啊,抠屁股唆指头的罗氏当然会想不开了,呵呵。

      一旁的沈介也笑了,罗氏想成为他家大娘那样的人,但罗氏没有大娘沈练的气度与眼界,可她却又比大娘的心还要野,活该她自缢!

      沈西壬挑挑眉,仰头吃下一盅酒。

      这时,一直安静吃饭的沈练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筷箸,筷箸碰到筷枕,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饭桌前的人闻声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小机灵鬼沈锦添都坐着一动不动了。

      沈练擦擦嘴,放到饭桌下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身边的芙蕖的手,她给了沈福一个眼神,又让奶妈抱走小锦添,然后挥退了一屋子的下人,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她说:“去病,介儿,你俩到底让人家漂了多少银子?自己又扔进去多少银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除了沈练和芙蕖,其他人皆是一脸疑惑,很快,一直沉默着的沈去疾身上也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冰冷气息,她一言不发的模样让人害怕极了。

      沈去病拉着沈介站起来,扑通给大娘和大哥跪了下来。

      见到这个场景,坐在沈去疾右手边的魏长安脑子一懵,左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幸好被身边的人给按住了。

      “大娘,大哥……我错了!”沈去病脑门触地地叩了一个头,大包大揽地说:“我漂了那人三万两,但我扔出去的一万两被冯半城坑走了四千两,大娘,大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那四千两给……”

      “砰” —— 一声闷响截断了沈去病的话,是沈去疾一手拍在了饭桌上,铺着华丽桌布的红木饭桌发出沉闷的声响,竟吓得沈介身子一抖。

      沈去疾气急了,那些原本应该怒气十足的话语,在开口时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说:“为一时的快意,让人家辛苦挣下的三万两打了水漂,最后还让人搭上了性命,你两个说,日后,你二人是要毫无愧疚舒坦地活着,还是良心难安惴惴地活着?无论哪种活法,这不堪,一旦草率地背上,那便是一生的狼狈,你们想清楚了?”

      “大哥!我错了……”沈介突然就伏到地上哭了起来,哭声从他的身体和地面之间的空间里传出来,听得人心口发闷。

      腊月二十那天一大早,大娘就把他找去了主院,大娘的道行太高深,三两句就把他知道的都套了个大概,最后,大娘也给他说了一番话,和大哥的话不谋而合,只是那时沈罗氏还没有自缢。

      如今沈介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你哭什么!”跪在地上的沈去病声色俱厉地一掌将沈介推倒在地,转而仰起头,傲然地看着大娘和大哥:“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因此事而死的,就算是,那也是她的报应!”

      沈去病的话好像是把什么秘密撕开了一个口子,在场的人,除了对沈家以前的事一无所知的魏长安外,其他人皆是神色一黯。

      沈去病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紧,他极力压抑着愤怒,嗓子都嘶哑了:“十二年前,要不是那人设计陷害,大哥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出意外身亡?!八年前,要不是那人来咱们家大吵大闹,芙蕖姑姑又怎么会流产?!今年夏天,要不是因为那人妄图谋取咱们家的东西而绑了大嫂,大哥和大嫂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说完,沈去病低低地笑了:“人这一生太短了,短到轮回都来不及报应,作恶也好,行善也罢,反正也是‘修桥铺路眼瞎,杀人放火儿多’,因果轮回来了我也不怕,用她一命抵我沈家两条命,她不亏……”

      “住口!”沈练终于拍案而起,撑在桌沿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张张嘴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芙蕖强忍着不让自己红了眼眶,沈余年早已被二弟的话说懵了,魏长安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好坐着一动不动——她不明白,自己和沈去疾走到这一步和二叔去病说的这些,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屋子里骤然安静了一下,沈老太爷突然捏着酒盅,低低地问到:“小去病呀,你说的这些事吧,说来都是我们沈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沈去病猛地抬起头,灼灼目光坦荡地看向沈老太爷,他动了动嘴角,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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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刚开始的时候有介绍过,沈家耀是沈有图唯一的儿子。
    沈有利、沈有图是沈东壬的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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