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诸人一见，不禁又是一惊。
　　“撒豆成兵！”不知是谁低声叫了一句。
　　“你竟已修行了妖术？罪过！罪过！”敬善低声叹了一句。
　　戴悬已抢步站到敬善和两位小主人之间，两名捕头也各握刀剑，绷紧了身子。
　　滕会吉见无兵器，情急下随手抱了个食盒挡在身前。他手忙脚乱之时，但觉自己腰间轻轻一坠，低头察看，发现那只玛瑙狮子脊背之上隐有红光闪现，数道金红的光芒在狮身上交缠游动，细细辨认似是云龙篆文，他曾在小道姑那里的几只香炉上见过。
　　余氏见到众人的窘态，得意洋洋，口中继续施咒。如有意震慑似的，那些铠甲武士并不发招，只手握兵刃向前逼近，众人只得急忙后退。
　　有两个武士逼至滕会吉近前时，被他腰间红光照到，颓然倒下又化作豆子，摔在地上弹跳着。滕会吉一见，心中大喜，连忙解下，俯身丢在一众武士之中。玛瑙狮子的红光更盛，恍惚间传来一声遥远的狮吼，周围数尺之内，武士皆恢复成豆子，跌落一地。
　　彭通谭达眼疾手快，忙又砍倒了几个武士，那些武士不过沙包一般，毫无招架之力，顷刻间，厅内武士已为乌有，只留满地的黑豆子。
　　余氏见状转身便逃。她刚至门边，谭达因恼恨了许久，见余氏跑来飞起一脚狠狠踢中她前胸。余氏被击中后凌空弹起，摔回厅内。她软软地趴在地上，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彭通飞身近前查看了一眼后摆摆手，示意无事。
　　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在柳嬷嬷和小雉两个的身上。
　　柳嬷嬷一见，胆战心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连连摆手自辩，“今日之事与老身无关！小姐离世之前特意叮嘱老身，一要随少爷南下，二要好生对待两个女孩子，定要当做半个主子那样听命。老身虽不解，却不敢细问。今日之事，老身便是想破了脑袋，也绝想不到！”
　　彭通察言观色，觉得杨嬷嬷没有欺瞒，便让她好好回想，日后再录口供。
　　而那个叫“小雉”的女孩子则手脚无措，浑身乱颤，啼哭道，“都是……都是小姐的意思，奴婢不敢违抗……正如青果所言，小姐跋扈，在她手下人人自危。翠屏姐姐方才所说句句属实，奴婢便想出言证明，奈何如今……如今……”
　　柳嬷嬷和敬善睁大眼睛看向小雉，惊道，“你是……”
　　小雉轻轻点头，泪如雨下。
　　众人的眼睛全部看向这小小的身形，他们这才明白，真正的小雉也已被“借尸还魂”，附身其上的正是杨嬷嬷。
　　敬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杨嬷嬷继续道，“小姐近几年来时常感叹年华易逝，青春不再，几十年过去转眼间已垂老濒死……我们去城外进香之时，她不知怎地认识了一个什么‘四果门’的马道婆……那人颇有些手段，不论医卜占筮、驱鬼降神都很灵验，又善做法施咒。小姐请她过府几次，每次皆与她在密室商谈，后来又与了那马道婆好些的银子，买了什么咒符、药草，方才那葫芦……便是其中之一。”
　　彭通上前几步，问道，“那个传她邪术的马道婆是个什么出身？”
　　“这却不知了……一日，小姐问老身可想青春长久，永生不老，又许诺可共享富贵，再……再以老身儿子的性命相要挟……老身不敢不从，方成了如今的样子……”
　　彭通又问，“你儿子？”
　　杨嬷嬷道，“便是这里服侍叫周隆的……”她足不出户，尚不知先前敬善口中池塘毙命的便是自己儿子，还道他是受少爷差遣外出办事未归。
　　彭通听说，心中有了计较，“周隆可知你的身份？”
　　杨嬷嬷点头，“小姐将老身变作这副模样后，才告知我儿，要他办事……他哪里敢不应，便……”她偷看了一眼盛祥，“便日日通报……少爷的行踪……”杨嬷嬷一直小心翼翼地诉说，言行甚是可怜。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戚戚不能言
　　彭通轻轻道，“杨氏身为奴婢，难以违逆主人，结案之时，定当将此作为依据，从轻发落。”
　　杨嬷嬷听了，连忙拜谢。便是连敬善、戴悬、张顺等盛府旧人亦对他投去或感激或赞许的目光。
　　彭通略一思索，说道，“尚且不知到了堂上老爷会如何审理，在下想来，杨氏此时身量不足，日后便交由柳氏抚养，待来日杨氏长成，柳氏老弱体衰之时，也当为其供给饭食，奉养送终。”
　　杨嬷嬷和柳嬷嬷两人都应允了，同意来日官衙之中写文书为证。二人想到日后有靠，口中称谢不尽。
　　杨嬷嬷谢过之后，忽又轻抚胸口，轻声探问，“官爷……那……我儿周隆，日后当如何定罪？”
　　彭通想了想，难以作答。他正为难时，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似是瓶塞被拔出。几人回头一看，发现余氏已然苏醒，躲在彭通身后，手中正握着一只被打开的红葫芦，而地上正有一条成人食指大小的银红色小蛇，在蜿蜒而行。
　　“小心！有毒！”彭通急忙举剑当胸，向一旁跳开。
　　余氏见了他的样子，一面用手揉着胸口，一面又桀桀笑着，“真是有毒……毒火攻心！”
　　她狠狠地说出后面四字后，那条小蛇身上忽然生起一团烈焰，小蛇便开始在地上翻滚起来，慢慢变为一条燃烧的大蛇，直至巨蟒。它沿着花厅四壁游走，将众人困在当中，所遇之物，立即焚烧起来。
　　滕会吉连忙摸出玛瑙狮子，却无济于事。
　　余氏对自己的侍婢喝骂道，“贱人！娼妇！以为老身死了，你们便可为所欲为了？哼！偏不让你们如意！你如今死去，黄泉路上，怕是还追得上你的儿子！”——果然是她派周隆潜入盛府盗取地契等物的，这才致其误中戴悬圈套，落水溺毙。
　　杨嬷嬷深知主母平素的为人行事，此时一听不由大惊失色，她徒劳地看向众人，见无人驳斥余氏，便已知端倪。她承受妖法，以身犯险，便是为保儿子无虞，哪知到头来却如竹篮打水。杨嬷嬷不似乎先前那般瑟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哭得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放声嚎啕。柳嬷嬷在一旁又怕又怜，俯下身子拥着她。
　　其他人也都绷紧身子不敢轻举妄动，同时频频四下查看，打算找到空隙逃出火场。
　　余氏恍若未见，独自站在蛇尾所围成的一个桌面大小的火圈之中，饶有兴味地看着诸人惊惧的模样。
　　火蛇不断翻滚、蠕动，开始缓慢地缩小笼罩的范围。
　　谭达看准一个时机，胸腹一提气，足尖点地想跃出火圈，不料他刚跃到巨蟒上方便被反弹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彭通故技重施，也被摔回。好像那火蛇身上的热气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障碍，让人无法穿过。
　　两个捕快的窘态映在余氏眼中，令她放声大笑，声音尖厉如夜枭，“老身多年没有如此开怀了！马道婆果然没有瞒骗老身，所传的法术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们阳气这样重，如何能冲出阴火的屏障？痴心妄想！”她斜眼瞥了一下盛祥，“哼”了一声，“便都烧死在小畜生这里吧！啊哈哈哈！”
　　众人一听均感绝望，滕会吉想起之前小道姑所授的召唤灵鸦之法，打算搬救兵来此，奈何慌乱之中那两句真言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直在心里默念了一二十遍也总觉得不对。也不知是急得，还是被火烤得，他额头上也渗出汗水来。
　　余氏不忘借机折辱众人，“你们兄弟如今刚刚相认，便葬身火海，一同去见家中先祖时，他们见你二人如此亲厚，倒省下了帮着评判裁断的功夫了！戴悬老狗和陈氏贱婢以为网罗人心、收买官府便扳倒了老身？哈哈哈哈，真是个笑话！伊氏跟艾氏两个娼妇，当日蒙骗老爷！哼！伊氏侥幸逃脱，如今她儿子不也照样在老身的一把火中殒命吗！”
　　余氏说完，冷冷地注视着厅内众人，面沉似水，兴奋得上扬的嘴角不时抽搐，心中被成功复仇后的快意充盈着。
　　火势愈燃愈烈，不久便在花厅四周形成了高大的火墙，房顶也被烧穿，且还在向园中蔓延开去，最终汇成一股烈焰旋风。从中向外看去，熊熊的火焰将院中的花木瞬间点燃，池水沸腾，山石砂砾被炙烤得灼热无比，映出琉璃般的炫目光芒。凡是被火舌所舔舐之处，皆化为灰烬。大火汇成的烈焰旋风将门外侍立的捕快和仆从卷入空中，一瞬间便使几人焚化为焦炭齑粉。
　　盛府的旧人，不论主仆个个神情张皇，不知所措。他们眼中现出的恐惧，足以说明当年的大火在他们心中造成了无已弥合的创口。
　　余氏尽情享受着摧残她臆想中的仇家敌手的乐趣。半晌，她抬手指向滕会吉和两个捕快，对盛家人冷笑道，“让他们先死，然后才是你们。看着如何？”
　　在火蛇渐渐缩小的包围下，众人已挤在一处，连倒在地上的杨嬷嬷也被扶起。
　　杨嬷嬷一直被柳嬷嬷搀扶着，奈何她悲伤太过，无力站稳，虽是女童的身形，却也让柳嬷嬷颇为费力。她一个趔趄，没有立稳，向前踏出一步，正踩在火中，那阴火却在她足尖点到时后退了十数寸的距离。
　　这一幕恰被滕会吉看到，他对杨嬷嬷低声叫了一声，“你竟可以……可以不受这火的阻隔……”
　　杨嬷嬷抽回脚，站直了小小的身子，垂首盯着跃动的烈火，不发一言。
　　烈焰迫近，热浪袭来，滕会吉几乎都要窒息，忽而眼前一花，扬起的火苗中居然现出一匹驰骋的火马的形象，还有飞腾的火鸦。他摸到腰中佩的香囊，里面的冰片、银丹、郁金等物此刻已是不顶用了，本想同小道姑好好修习品香制香来着……
　　蓦地，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
　　因太过迅速，都未被看清是男是女。那人影穿过烈火，直奔余氏，将她扑倒在地。
　　原来是进入小雉体内的杨嬷嬷！她和余氏重重地摔倒，后又扭打在一处。杨嬷嬷操劳多年，体力本就强过余氏，她手足并用，头顶腿踢，奋力争抢着余氏手中的红葫芦。然而，杨氏夺到手后却发觉不会使用，因此便干脆狠狠地扼住了余氏的喉咙，低声吼道，“贱人！贱人！你竟害了我的隆儿！”
　　余氏手挥脚蹬，大睁的眼珠突出了眼眶，厅内的火势猝然渐小。
　　杨嬷嬷将多年累积的一腔的委屈、怨恨、憎恶统统地发泄在指间，死命地掐住。余氏极为不甘，拼尽全身的力气翻过身来，想将对方压住。她二人这样反复，渐渐滚到火边。
　　那妖术所生之火乃是极阴之物，她们又都是“死过”人，故此她们到时那火先是回避了十数寸，继而又扑了上来，且一挨身便全身燃烧起来，伴着不断地尖叫哀嚎，她两人在火中翻滚挣扎得更为激烈。两人的体内竟也随之喷射出火焰，细嫩的皮肤迅速肿胀继而起皱萎缩，直到被烧得黑炭一般，空中弥漫着人肉焚烧时的焦味，即便如此，也始终未见杨嬷嬷松开双手。
　　火势熊熊，不知那可是由地狱烧到人间的红莲业火，吞噬一切，席卷一切，就这么带走了那两个“复生”的人的全部，蛛丝马迹也不留。
　　随之，火势倏地收起，烈焰消散，一切如故，除了众人方才慌乱时碰倒碰歪的桌椅。
　　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多都被吓得目瞪口呆，默不作声，有人在低声嚎哭，也有人在相互查看，都心有余悸，又一时间不明所以。
　　谭达一跃而出，跳到院中。
　　那两个久候的捕快赶快迎上前来，“谭头儿可有吩……”
　　谭达见了他俩，破口大骂，“都他娘地都瞎了眼了？竟不知道进去救人吗！“
　　两个捕快面面相觑，迷茫道，“谭头儿，兄弟们一直在外守着，透过门窗只见你们都或坐或站，有说有笑的……”
　　诸人方知是妖人使用了障眼法。
　　谭达怒气不减，抬腿要踢人，却被随后出来的彭通拦下了。两个捕快见势不好，便向后退去，只远远地站着。
　　厅内，敬善先颂了声佛号，对众人道，“此间事了，贫尼便回山中了。”
　　盛家兄弟连忙挽留，敬善道，“贫尼这些年来，虽得佛祖教化，但因心中念念不忘当年旧事，进展迟滞。如今，当远离尘世，精研佛法。两位各自珍重，不必多言了！”
　　盛家兄弟见她去意已决，便又许诺来日供佛斋僧，捐献香油灯烛。
　　敬善颔首，转身对柳嬷嬷道，“青果，你若仍愿在府中服侍，他们也会收留，若想出家静修，便可借此与贫尼同去。”
　　柳嬷嬷垂泪道，“老身受制于人，做了许多违理背义之事，若能得佛祖教化，当是极好。”
　　柳氏说完又对两位小主人施了礼，与敬善一先一后出门而去。便是在经过戴悬身边时，敬善也未看一眼。
　　戴悬历经今日事后，似刹那间衰老了下去，腰背佝偻，皱纹也更密更深，近二十载的坚持抑制在这一日得到了释放与纾解，盛祥似有所感，轻轻搀扶他坐下。
　　盛祺走至厅外，对两位捕头拱手，勉强笑道，“今日之事太过离奇，幸而几位都是见证！家中遭此横事，甚为不安，口供笔录嘛……且容两日，我兄弟二人定将相关人等带至府衙，不知几位官爷意下……”
　　彭通点头应允，便带人离去。
　　盛祺将几个官差送到门口，转身回来见到正往外出滕会吉，伸手揽过，笑道，“还不知这位公子真名实姓！我二弟得友如此，实在是他的造化。”
　　滕会吉羞红了脸，忙自报了家门。
　　盛祺轻轻笑道，“我与令尊是旧识，来日定去府上拜会。”
　　滕会吉一面勉强应了，一面暗吐舌头，我爹爹若是得知我招惹这些事情，还不打折了我的腿，只以“府上诸事都需重新计议”为由赶紧告辞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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