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我站在那招待所的门外，就像半年前我站在父亲画室门外一样，只不过，这次我不会犹豫。
　　正当我抬手要敲门时，只听得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这话让我弯曲的手指顿时捏成了拳，猛地一下砸在了门上。
　　“爸！”我在门外高声喊。
　　父亲很快来开了门。
　　我装作没看到父亲脸上尴尬的神色，只淡淡扫了眼房间里简单的陈设。汪素衣背对着我坐在床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显然是在哭。
　　我耳边回响着刚才父亲那句话，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来捉奸的。想到这个，我不禁一阵苦笑。
　　我想，我这个不速之客必定是不受欢迎的。于是，我开宗明义，直接问父亲的打算。谁知，汪素衣却突然站起来，在我面前突地跪下，声泪俱下的恳求我别赶她走，说因为她主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而今孑然一身，几乎无家可归。
　　我真是差点没让她给气得吐血。
　　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常识？！血亲的亲子关系是基于子女的出生事实而产生的，因而也只能因父母子女一方的死亡而终止，她以为就那样登个报吆喝一声便可以了？简直可笑！再说了，亏她还是个受过国外高等教育的人，这么动不动地给人下跪，真是让我看不起。
　　我不禁对她一阵冷嘲热讽，结果父亲却冷声叫我住嘴。
　　我真的是整颗心都凉了。我恨恨地看了眼父亲，说：“爸，松龄还在等着，你别让我们太失望。”说完，我就大步离去——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两个人。
　　结果，这天晚上父亲又没有回家。
　　华清见我焦急的样子，问我要不要让她去劝劝。可我制止了她，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何必让儿媳妇出面去解决。
　　第二天一早，我让小张叫了车去接人，结果空车去空车回，我一怒之下竟然一把捏碎了一个骨瓷茶杯，掌心里全是血。
　　小张不知道汪素衣和松龄的关系，只以为那是他家里来找她的，居然劝我说，老师春秋正盛，若他与汪素衣彼此有情，我这做儿子的不妨成全他们。
　　我真的是要被气炸了。
　　成全有情人，这不是当初司马伯父力劝父亲接受华清的理由么？结果一晃四年，反过来却变成了我和松龄对他妥协的借口。
　　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面对松龄。但是没办法，谁叫我是陆亚青的儿子？
　　还没等我想好说辞，松龄却来了。他对我说：“带我去见她。”
　　我没想到松龄是去求婚的。
　　他捧着戒指，近乎哀求地对汪素衣说：“素衣，嫁给我吧。我们去国外，再也不回来了。”
　　然而，汪素衣拒绝了。
　　可还没等我从惊诧和失望中回过神来，父亲又火上浇油地添了句，“我们会结婚。”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
　　“我们会结婚。”父亲沉着声音又说了一遍。
　　“你……你们……”我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回头看向松龄，只见他脸上却一片镇定，依旧深深地看着汪素衣，再度柔声恳求道：“素衣，嫁给我，好吗？我不介意你心里爱着别人。”看着他这样放低姿态去求一个根本不值得他爱的女人，我真的无比心痛，但更多的，我是觉得愧疚。
　　“松龄，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这样……”汪素衣泪流满面。
　　松龄木然地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许久不曾动弹。一时间，我很是无措，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解开这个爱恨纠缠的死结。
　　许久，父亲才再度开口，“松龄，陆伯伯对不起你……”
　　他话一说完，我就看到松龄紧紧闭上了眼，但没多久，他眼角还是溢出了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这个样子让我想到那年娘过世时，司马伯父在病床上痛哭流涕的那一幕。我不敢去想象这前后二十几年来司马家为陆家付出了多少，因为越想，我就觉得心头的血窟窿越大。此时此刻，我真是宁愿松龄狠狠揪着我的衣领将我痛打一顿。然而，松龄始终不发一言，眸中的神采也渐渐褪去。
　　“松龄……”父亲叹息着喊了他一声，打破一室的沉默。
　　然而，松龄却突地起身，默然朝门外走去，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仿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那样平静地走了。
　　“松龄！”我追了出去。
　　“给我留点尊严吧……”他停了下，却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消失在转角。
　　我怔在原地，顿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二十几年的兄弟，难道就此陌路了么……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去，却见汪素衣扑在父亲怀里哭。
　　我站在门口，嘲讽地看着他们。父亲见了我，在汪素衣背上拍了拍，低低说了些什么，而后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元麟，我不奢求你的理解，但我和素衣志趣相投、惺惺相惜，而且，我也要对她……”
　　我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爸，我不会原谅你！”
　　父亲唇边挤出一丝苦笑，“你应当明白艺术的孤独，而素衣则是我余生孤独道路上的一缕微光。”说着，他目光柔和地转向汪素衣，“我想，她也是如此。”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当我看到倚门而望等着我回家的华清时，我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久久不曾松开。
　　谁说艺术家注定孤独？全都是借口！
　　华清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沮丧，柔声安慰我，“那戏里不是这么唱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们或许就是这种不得已吧。不管你怎么看他们，我想，也改变不了事实和结果。”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可是，我心里就是过不了松龄那道坎。“给我留点尊严吧……”他走前这么对我说，可我却觉得父亲和汪素衣已然把他的尊严踩在了脚底。
　　“我们回家。”我沙哑着嗓子对华清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天下午，我和华清就搬回了城里。与此同时，松龄也回了家，并且从此与我们断绝了一切来往。
　　一个月后，父亲与汪素衣低调地结了婚。
　　这还是小张告诉我的。他依旧不知个中原委，叹息着劝我接受这位“师母”，还对她在美术上的领悟加以褒扬。我冷哼着让他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们俩，结果小张说：“师兄，你何苦这么执拗？老师他们还是顾念你的……”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一根刺，你不会明白。”我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声音僵冷，“如果你以师弟之名来与我探讨专业，我很欢迎；可如果你以说客的身份来劝我同他和好，恕我办不到！”
　　诚然，从艺术的角度，我可以理解他们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从而有了这段超越年龄的爱恋；但从理智的角度，我实在无法接受他们这样的结合。嫂子变继母，这是我今生最大的一个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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