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又过了一阵子，我因为右肩酸痛去医院配膏药，结果世界太小，碰上了父亲和汪素衣。
　　汪素衣怀孕了，呵，效率还真是高！
　　我冷笑地看着父亲揽着汪素衣从妇产科走出来，对身后嘱咐他们如何安胎保胎的医生连连道谢。
　　他们也看到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见了我这么大一个“便宜儿子”而感到不好意思，还是因为初为人母的欣喜娇羞，汪素衣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不敢正视我。
　　我瞥了眼父亲搭在她腰上的手，忽而笑了，走过去对父亲说：“我和华清结婚也有一年了，我会加把劲，争取早日给您生个孙子！”
　　果然，父亲脸上抽了抽。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心里顿时觉得真是痛快。我又笑着对汪素衣道：“陆太太，我本来还有个妹妹呢。只可惜，当年我娘，哦，就是司马夫人，她只救活了我，所以，我一直想有个妹妹。”
　　这段陈年旧事汪素衣是知道的，所以听我一提到司马夫人，她就开始发抖。
　　她的反应让我很满意，于是我笑得更欢了，而且还充满了挑衅。
　　“元麟。”父亲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带了喜怒难辨的味道，不过在他看到我手上提的东西后，还是叹了口气，“用热水敷敷，注意休息。”
　　我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只不过念在他这句话的份上，算了。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尤其是每次陪华清回娘家时，岳母盯着华清平平的肚子叹息怎么还没动静，我就觉得一阵憋屈。后来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男人在这种事情上一较长短，也真是够了，更何况，那人还是我父亲。
　　只不过，那个孩子最后没能顺利出生。快五个月的时候，汪素衣在画室里摔了一跤，孩子最终没能保住。据说，那还真是一个妹妹。虽然我对汪素衣有恨，但对这个同我一父同源的妹妹却是满怀唏嘘。毕竟，孩子无辜。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为了要补偿我心里的这份遗憾，一个月后，华清终于有了。我大喜过望，只差没奔到阳台上吆喝一嗓子。
　　因为有了汪素衣流产的前车之鉴，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华清，挪掉了所有的障碍家具，甚至给家里全铺上了地毯，生怕出个万一。看着华清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真是既忐忑又兴奋。
　　期间，父亲上门来过好几次，只不过都被我拒之门外。后来，他摸准了我外出的时间，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提着一堆滋补品又来了。看到桌上的那些东西，我真恨不得把它们从窗外全部丢出去。华清劝我，毕竟是父亲的一片心意，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孩子的爷爷。是以，我只好作罢。
　　几个月后，儿子呱呱坠地。我有些遗憾，因为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按习俗，长孙出生后应该祭祖。因而即便我与父亲关系不好，但我还是在孩子满月后带着华清母子回了一趟祖宅。出乎我意外的是，汪素衣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至少有六个月了。
　　见我们回去，父亲很高兴。我想着，孩子才出生不久，若是我一回家就同父亲闹得不欢而散，总归不太妥当，是以我尽管依旧态度冷漠，但总归收敛不少。再加上这一路过来，我也明白了女人怀胎十月的艰辛与不易，因此，在汪素衣挺着肚子、腼腆地同我打招呼时，我也淡淡地点头以示回应。
　　但是，这并不表示着我对他们的原谅。待一应祭祀事项完毕，第二天，我就带着华清母子回了自己的家。
　　或许陆家天生没什么女儿缘分，三个多月后，汪素衣也生了一个儿子。满月那天，我们一家三口第二次回老家。族中的长辈们围绕着我们怀中的这两个小粉团子赞不绝口，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二十多年前，我们两家人在重庆时是怎样一幅画面。
　　曾几何时，我们和乐融融，不分彼此，哪怕隔了二十年的时光也依旧亲密无间。只不过，时光是一把最无情最锋利的刀，只匆匆一划，就将我的整条臂膀齐肩卸下，甚至连喘息呼救的机会都不给我。
　　松龄……我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饭后，我经过客厅，听见父亲同几位堂叔伯在聊天，其中一位堂叔正笑着打趣父亲“宝刀未老，中年得子乃是人生之大幸事”，我顿时觉得莫名的刺耳，是以我不顾父亲的再三挽留，当晚就骑着新买的自行车载着华清和儿子回了城里。
　　因为心头始终缠着这个死结，是以除却过年过节等大事，而后几年里我们基本就留在城里，鲜少回去。
　　可世上的事往往是想多了头疼，想通了心疼。那些年里，我夹在父子亲情和手足之谊的矛盾纠缠中，疲惫得一塌糊涂。然而，当后来那一连串的变故发生时，我才发觉，当时的自己还是太年轻，以为那样的恩怨纠葛就是人生莫大的一道坎，却不知道真正的劫数还再后头，那真是让我连个喘息的缝隙都没有。
　　那是一个盛夏的深夜，我从睡梦中被电话惊醒，继而听到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陆家被抄了！
　　父亲显然是仓促之间给我打的电话，虽然言语不详，但他的意思很简单，也明确：他已与我断绝关系，叫我不要回家。
　　想到近来外头的动静，我顿时一阵心惊肉跳。于是第二天天一亮，我交待了一下华清后，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家。可等我赶到家里的时候，入目的场景差点叫我一下子瘫倒再地上。
　　父亲和汪素衣头戴高帽，胸前挂着大牌，正低头站在大门口的长凳上接受批判，而我的小弟弟则被一个妇人拽着，哭得声嘶力竭。大门里，一群身穿军装的年轻人正在翻箱倒柜，如入无人之境。
　　尽管来之前，我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一幕时，我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陆亚青的大儿子吧。”茫然中，我被拉到了人前。
　　我触到了父亲投来的眼光。尽管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在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回来？我惨然一笑，心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么？
　　因为从家中被抄出了不少字画和艺术品，父亲和汪素衣被坐实了修正主义的罪名，而那些被贴上了“罪证”标签的物件，一部分被装进了门口的卡车上，另一部分则被拖到庭中，全部丢进一口熊熊燃烧的大火盆里，甚至连卫生间的纱窗和灶房的扇子等都无一幸免。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觉得自己全身都麻木了，直到腿上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来。
　　他们质问我与父亲的关系，是否清楚父亲的“罪行”。我收到父亲的眼神，感觉到汪素衣那哀伤中又饱含深意的目光，一番挣扎后最终只能闭了眼，违心地说，他们是我的敌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